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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丫头片子吓了一跳,连忙叼着半个冷硬馒头抬起头来。她瘦极了,身体简直就是骨骼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皮肤;一双眼睛微微凹陷,却是大而黑亮,带着一点垂死挣扎的精神。逆着阳光向上望去,她看到聂人雄高踞马背,苍白的脸上没有笑意,单是定定的盯着自己。   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,她试探着抓住了伸到面前的鞭梢。轻轻拽了一下,拽不动;用力再拽一下,这回聂人雄终于开了口:“你有名字吗?”   很久都没有人和她说过话了,她在惊恐之余欣喜起来。一手拿下口中馒头,她运足力气大声答道:“我叫小铃铛!”   她莫名的有些激动,仿佛是在梦中见到了救世主。放下馒头摸进衣领,她从散碎衣裳里掏出一只挂在脖子上的破旧铜铃:“因为我有个小铃铛呀!”   聂人雄垂下眼帘,饶有兴味的盯着小铃铛看。他是个清俊的青年,睫毛直直的扑撒开来,浓密而长,可惜常年的戎马生涯辜负了他这多情的长相。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;他若有所思的舔了舔干燥泛白的嘴唇,随即言简意赅的说道:“你是福星,跟我走吧!”   小铃铛几乎没听明白这话,张着小嘴愣了半天。还是阮平璋回身对随行卫士笑道:“去,到后面给大小姐牵匹马来!”   小铃铛直到被人抱上了马背,才略略的反应了过来。   两条芦柴棒一样的小腿垂下去,脚上的大鞋立刻就脱落了。她低头看了一眼,没有十分心疼,因为这里到处都是死人,她随时可以再扒一双鞋穿。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兵为她牵了缰绳慢慢走,她在后方越落越远,最后就长长的伸了脖子,奋力寻找聂人雄的背影。   聂人雄生得高大,比旁人要高出一头。小铃铛扬起脸来,目光越过人山人海去找他。   他真是她的救世主。   因为平县久攻不下,所以聂人雄拉来二十门山炮,对着平县城内连轰了一日一夜。炮击结束之后,富庶的平县变成一堆无边无际的瓦砾,甚至连县衙和妓院都未能幸免。阮平璋察言观色的瞄着聂人雄,同时低声笑道:“司令,您这回有点用力过猛。县长没了,谁给咱们完粮纳税?”   聂人雄转向了他,面无表情的答道:“平县是个小地方,我本来也没打算在此久留。传令下去就地休息,歇过这一口气了,我们还得马上去找粮食。”   阮平璋坐在马上,身体很放松,肩膀都塌了下去,笑嘻嘻的追问:“找到粮食后呢?”   聂人雄看了他一眼:“打宁县。”   阮平璋继续问道:“打完宁县呢?”   聂人雄抬手解了军装领扣,扯开肮脏领口晾汗:“打文县。”   阮平璋哼哼的笑着歪了脑袋:“司令威武!过了文县,可就快到天津卫和北京城了!司令将来当了大总统,让我做个内阁总理成不成?”   说完这话,他不等聂人雄回答,一勒缰绳调转战马,嘻嘻哈哈的逃了开去。他和聂人雄是老交情了,十几年的兄弟,所以别人怕聂人雄,他不怕。   聂人雄不和他一般计较。抬腿跳下马去,他对着身边卫士一挥手:“去给我找点水来!”   卫士答应一声,领命而去。几十步外便有一眼水井,然而卫士摇着辘轳把水桶拽起放下,水是吊上了好几桶,却是看过一眼之后又全倒掉。聂人雄等得不耐烦了,大踏步的走上前去:“水呢?”   卫士立刻拎着水桶站了起来,很为难的答道:“司令,井里可能是落了尸首,血腥味太重了!”   聂人雄劈手夺过水桶,举起来就往嘴里灌。自从山炮一响,他就再没吃过喝过,随时预备着往前线跑。血腥味就血腥味吧,他连吃活人的胆量都有,还怕区区一点血腥味?   聂人雄痛饮一场,把自己灌得像气蛤蟆似的,肚子都涨了起来。嘴唇被冰凉井水浸润出了血色,他这回来了精神,转身迈步登上半堵矮墙,想要眺望自己的胜利成果。   胜利成果堪称恐怖惨烈。阳光越发明亮炙热了,照在平县这座死城之上。歪斜老树被彻夜的战火烧光了绿叶,焦黑枝杈上挂着牵牵扯扯的血肉残肢。处处都是死亡,都是崩溃,都是灭绝;然而聂人雄不以为意。   他自以为是男子汉大丈夫,自以为千秋不朽之功业,皆从一个“杀”字而来。双手背过去握住马鞭,他俯身一步跳了下来,喉咙里面顶了一下,差点颠出一口井水。   这个时候,小兵牵着战马,把小铃铛带了过来。   小铃铛也渴极了,下马之后见井边桶中还有个水底,便深深弯腰探入头去,像个鸟儿似的撅了嘴巴饮水。末了心满意足的抬起头来,她伸手从桶底捞出了一枚金戒指。   转身跑到聂人雄身边,她踮起脚向上举手,用小猫似的尖细声音说道:“长官,给你!”   聂人雄笑了一下,接过戒指却是随手一抛:“小铃铛,以后不许再捡这些东西!”   小铃铛水喝急了,这时便是张嘴先打了个嗝,然后才困惑的辩解道:“很值钱的。”   聂人雄踌躇满志的扬起头来,因为心情大好,正要发表几句宏论,哪知话未出口,忽然感觉腹中一绞。   脸色微微变了一下,他勉强自己不动声色。开口深深吸进一口空气,他平日少言寡语,难得想要袒露心声,总希望可以把这一番豪言讲完:“本司令……”   他拧起两道浓秀的眉毛,脸上肌肉有些抽搐。嘴唇颤抖着张了一张,他忽然攥着马鞭扭头就跑。而小铃铛正是满怀崇敬的仰望着他,此刻便是不禁一愣。   阮平璋找到了县内几家大粮店的“遗址”,然后顺藤摸瓜的寻去了城外粮仓。安排炊事班赶着马车过去装了粮食,他自觉无事一身轻,便绕着县城走了一圈,结果发现了一处挺好的僻静宅院——里面一切齐全,想必本是大户人家的居所。大户人家提前逃难去了,留下的宅院干干净净,厨房里面还存着枯黄了的蔬菜。   他很高兴,快马返回去找聂人雄,想把这处仅存的硕果开辟为总司令部。哪知跑了一圈,连聂人雄的毛都没有找到一根。   他莫名其妙,末了在井边逮住了杜希贤副官:“我说,司令呢?”   杜副官捡了一双小绣花鞋,正要拿来送给小铃铛穿,听过这话,他拎着小鞋打了个立正:“报告参谋长,司令喝水喝坏了肚子,正那什么……解手呢!”   阮平璋后退一步,脸上露出滑稽的惊讶神情:“解手也得有个地方啊!他在哪儿拉呢?”   杜副官做了个浅浅的深呼吸,随即郑重其事的摇头答道:“报告参谋长,我过来的时候,就见司令‘噌’的一下越过矮墙。我还以为我眼花了,结果这么一细看啊,发现司令已经跑没影儿了!”   阮平璋当即翻了个白眼:“你说的这是司令啊,还是野猫?”   杜副官眨巴眨巴眼睛,忽然有所察觉,一本正经的问道:“参谋长,我是不是言语有些不当?”   阮平璋懒得和他多说,只是点了点头:“很当!”   然后他弯下腰去看了小铃铛:“我说丫头啊,你今年多大了?”   小铃铛不怕人,尤其阮平璋生得干净和气,更是一位春风般的好叔叔:“十二了。”   阮平璋一挑眉毛:“十二?没看出来,怎么瘦得像个小鬼似的?”说完这话他把手伸进军装口袋,摸出一块从宅院里带出来的干燥点心:“小福星,先给你点东西垫垫肚子。炊事班这顿杀猪,你就等着吃肉吧!”   小铃铛一看点心,当即身体就有点抖——她饿,在食物面前她往往会失去思想。   不过她这回管住了自己的手脚。轻轻的伸手接过点心,她送到嘴边,克制着欲望咬下了一小口。   点心是甜的,她几乎快要流下泪来。甜的,真好吃。   第 2 章   炊事班都把猪杀进锅里去了,阮平璋才在一棵老树下找到了聂人雄。   聂人雄坐在一块大青石上,正在直着眼睛发呆。阮平璋把双臂环抱到胸前,居高临下的对着他一笑:“司令,你说你可真是——又不是要渴死了,怎么就非得喝那泡过尸首的井水?”   聂人雄抬手对他摆了摆,同时轻声答道:“别提了。”   阮平璋蹲下来笑问:“现在好了没有?”   聂人雄神情严肃的看了他一眼,总觉得自己这位参谋长有点奸臣之相。当然阮平璋也的确是狡诈的,他们相识了这么多年,对方的为人,他很了解。   “好了。”他如实答道。   阮平璋站起身来,抬手对着西方一指:“司令,我找到了一处空宅子,今晚你就搬过去住吧!就说要打宁县,也不能马上开战不是?那宅子不错,当总司令部正合适。”   聂人雄抽了抽鼻子,忽然嗅到一股肉香。抬头望向阮平璋,他开口问道:“杀战马了?”   阮平璋立刻摇头:“是猪。我往城外跑一趟,抓了不少大肥猪!”   聂人雄千辛万苦打下平县,心中感慨良多,然而总是找不到机会进行抒发。扶着大树站起来,他自觉有些虚脱。茫茫然的咽了口唾沫,他开口说道:“走,吃饭去!”   阮平璋连忙跟上了他:“司令,你那肚子……”   聂人雄几乎窘迫起来,头也不回的怒道:“别他妈的再提了!”   聂人雄吃饱喝足之后,便是在卫队的簇拥下骑上战马,直奔那处幸免于难的空宅。杜副官领着小铃铛,想把她也送过去,然而聂人雄不许。   小铃铛有些难过,仰头询问杜副官:“他又不要我了吗?”   杜副官笑着摇头:“司令做事总会有个原因在里面,不过若是做了,就不反悔。我带你去营房里睡,营房外面有火堆,早上起来可以烤白薯吃。”   小铃铛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小绣花鞋,是粉缎子上面绣着嫩嫩的鹅黄柳绿,横系着绊儿。鞋面颜色越鲜亮,衬得脚背越是黝黑肮脏。烤白薯在她眼中忽然失了吸引力,她抓住杜副官的手摇了摇,小声恳求道:“长官,我想洗个澡,还想换身干净衣裳。”   杜副官深以为然的连连点头,立刻就带她去炊事班要了热水。又因她毕竟是个丫头,所以杜副官背对着她来回徘徊,权作岗哨,不许小兵蛋子过来嬉笑。   小铃铛在死人堆里挣扎着活到如今,精神已经有些麻木,不大知道羞臊。光着屁股站在大木桶里,她拿起肥皂涂抹身体,运足力气上下擦洗。杜副官连给她换了三桶热水,才把她冲刷出了本来颜色——本来也没什么好颜色,黑黄黑黄的,只是皮肤纹理洁净许多,已然透出亮光。   杜副官没工夫给她捉虱子跳蚤,所以抄起一把剪刀,齐根剪短了她那一头乱发。小铃铛穿着一件下摆快要及地的军装上衣,低头眼看头发一撮一撮的落下来,心里毫不惋惜,只有痛快。   头发剃了,还会再长。她在冥冥之中有种预感,预感自己将于往昔生活彻底告别。   杜副官是个认真的好人,一丝不苟的把小铃铛剃成秃瓢,并且还出言安慰了一句:“你将来要是当姑子去,大概也能挺好看。”   小铃铛听了这话,便是垂下头来,嘟着小嘴低声咕哝道:“我才不想当姑子呢。”   杜副官心中悚然,感觉自己又说错话了。   小铃铛这时抬起头来,却是改换了话题:“长官,你带我去看看他好不好?我现在干净了,也没有虱子跳蚤了,他一定不会再嫌我了。”   杜副官其实也不愿意带着个小丫头睡觉,所以听闻此言,他拉起对方的小手,果然是大踏步的向前进了。   杜副官对于平县很不熟悉,骑马跑了许多冤枉路,直到天色黑了,才算找到总司令部。总司令部外照例站了几名懒洋洋的卫兵,见是司令身边的副官来了,便也不问不拦,随他出入。   杜副官兜兜转转,终于把小铃铛送到了聂人雄面前。这时正是四月天,聂人雄大概也是刚刚洗过澡,光胳膊光腿的穿着汗衫裤衩。大喇喇的坐在一把太师椅上,他叼着一根烟卷打量面前二人,眼睛眯着,越发显得睫毛很长,眼珠很黑。   小铃铛知道他把自己当成“福星”看待,所以此刻大着胆子走上前去,仿照旁人唤道:“司令,我不脏了。”   聂人雄取下烟卷,往地上弹了弹烟灰,然后喷云吐雾的答道:“好。”   小铃铛又道:“司令,让我留下来当兵吃粮吧,我什么都会做,力气也不小。”   聂人雄听了这话,却是嗤嗤的笑出声来,重新用雪白牙齿衔住烟卷,他抬手挠了挠头上短发,随即说道:“你们来得正好,现在想走也走不成了!”   然后他站起身来,转身向外走去。   杜副官莫名其妙的站在原地,不明所以。而小铃铛下意识的迈步跟上,一路走了出去。   小铃铛跟过一道长长回廊,一直进了一间卧房。   刚一进门,她就懵了——卧室里面站了足有几十名士兵,一个个紧靠墙壁人挨着人。而聂人雄坐在床上,正在慢条斯理的换上一套洁净军装。   小铃铛怔怔的看着他,就觉得他胳膊很长,双腿更长,高大的宛如巨人。而聂人雄蹬上马靴站了起来,却也没有多说什么,只道:“小铃铛,你上床去睡你的觉。夜里无论有什么响动,你都不要管。”   小铃铛晃着她的秃脑袋一点头,然后乖乖的跑向大床,脱了鞋子爬了上去。   小铃铛感觉当下这一切都很玄妙。打开一床芬芳柔软的缎子面大棉被,她还从来没有睡过被窝。   翻来覆去的连换了几个姿势,她仰头望向床帐上方,发现帐帘里外共有三层,一层是轻薄的白,一层是娇嫩的黄,另一层是浓烈的红——红的她认识,是绸缎;白的黄的薄如蝉翼,就不知是什么料子了。   忽然眼前一暗,房内失了光亮。大床咯吱一响,聂人雄沉重的躺了上来。   于是她便扭头再去凝视聂人雄的后脑勺。屋子里太黑了,幸好是玻璃窗,借着窗外的星月光芒,她悄悄抬起一只手,想要轻轻去摸他一下。可是作势半天,她还是没敢轻举妄动。   她知道司令是长官中的长官,或许一动指头就能捏死自己。自己须得老老实实讨人喜欢,否则一不小心被司令捏死,就糟糕了。   正当此时,窗玻璃上“叮”的有了声响。小铃铛正要欠身去看个究竟,哪知聂人雄猛然翻身,竟是从床上直接滚到地下。伸手从角落暗处拖出一支步枪,他干脆利落的蹲到了窗台下面。枪声遥遥的响起来,静夜之中震人魂魄;一粒子弹穿透玻璃射到青砖地上,聂人雄忽然想起床上还有个人,连忙轻声唤道:“小铃铛,躲到床下去!”   小铃铛的声音从床下传出来:“司令,已经躲啦!”   聂人雄听了这句回答,心中骤然一阵欢喜——没想到他的小福星这么机灵。真好,他向来喜欢聪明人。   窗外枪声越发激烈起来,眼看子弹纷纷射入房内,聂人雄担心跳弹伤人,便是后退一步躲到窗边,然后握住枪管用力杵碎玻璃。手指扣动扳机,他做出了最先的回击!   房内士兵见状,则是按照计划一脚踹开房门,直接摸了手雷丢向外面。宅院内部立时变得硝烟弥漫火光冲天,临近房内的伏兵们也冲了出来,霎时间喊杀震天,聂人雄拖着步枪匍匐而出,在枪林弹雨中一直爬到院内的假山石后。划了一根火柴点燃地上引线,他眼看光焰越燃越远,就胸膛贴地趴伏下去,双手捂住耳朵紧闭了眼。   院外传来一声轰然巨响,天地瞬间满布了飞沙走石。聂人雄险些被震碎了心脏,然而一抹脸上的烟尘抬起头来,他得意的暗暗一笑,知道自己是成功了。   午夜之时,战斗结束。阮平璋带领人马和他里应外合,把残余敌军彻底消灭。阮平璋向来认为聂人雄身上毛病不少,不过这时也挑了大拇指:“司令,你行!没想到那帮混蛋真沉不住气啊,当天晚上就摸过来搞偷袭了!”   聂人雄拄着一杆步枪站立了,样子基本就是灰头土脸,不过说起话来很是淡定:“他们没有藏身之地,也没有粮食可吃,自然着急。”   阮平璋闲着也是闲着,索性夸他消遣一番:“那司令怎么就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进大门,什么时候进二门呢?司令,不是我恭维你,你这炸的太漂亮了。那时候他们刚刚突破防线,一窝蜂的全涌了进去,我正犯愁是用机枪扫呢还是用手雷炸,没想到你早预备了炸药,好家伙,‘轰隆’一下子,全完事了,天下太平!”   聂人雄微微一笑,懒得谦逊。忽然想起曾经有个老秀才批评他“杀气太重”,他现在就很想把老秀才叫过来长谈一番——不杀行吗?   他还想再问老秀才一句话,问他“何处英雄不杀人”?   天亮之后,聂军士兵把夜里生擒的几十名俘虏绑到大太阳下。聂人雄一手拎着把半长不短的骑枪,一手拿着个刚出锅的大肉包子,缓步走到为首一人面前。   为首一人还是个小小少年,神情木然的闭着眼睛,是心如死灰的模样。聂人雄一边把包子塞进嘴里,一边抬起骑枪,抵住对方心口扣动了扳机。   一声枪响过后,他咀嚼着走向第二人。   枪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来,他转身向卫士扔出空枪,然后从副官手中接过压满子弹的新枪,以及一只硕大洁白的大肉包子。   血腥气渐渐浓重起来,他迎着晨风又吃又杀,导致胃里戗风,打嗝不止。毙掉最后一名俘虏,他随手扔下骑枪,很不舒服的抓了抓心口,其实是远远没吃饱,然而因为忙着打嗝,所以也就没了食欲。   总司令部已经被他炸掉半边,余下一半还可居住。他高一声低一声的打着嗝回去休息,进门之后,正好看到床上坐着个小和尚似的小铃铛。   小铃铛在床下听了小半夜的枪炮声音,然而因为一直尾随军队觅食,故而怕的有限。跳下床去走到聂人雄面前,她仰头问道:“司令,你怎么啦?”   聂人雄走到床边坐了下来:“打嗝。”   小铃铛立刻站到他的面前,双手向上抬去:“司令,吸气!”   聂人雄果然深深吸了一口气。   小铃铛又道:“憋住!”   聂人雄憋得满脸通红,一直到了忍无可忍之际,才长长的呼了出去。   抬手轻轻一弹小铃铛的光脑袋,他颇为温柔的说道:“好了。”   小铃铛对他咧嘴一笑,心中自得极了。   聂人雄又道:“跟我吃早饭去!你想吃什么?”   小铃铛眼睛一亮:“肉!”   小铃铛从此就上了聂人雄的饭桌。   在她满嘴流油大嚼肥肉之时,聂人雄与阮平璋相对而坐,端着饭碗商谈天下大事。谈着谈着,阮平璋就觉得聂人雄有点要丧心病狂。   聂人雄打算在三天之后攻打宁县,继续完成他的宏图霸业;阮平璋抬眼看着他,也不多说,直接问道:“粮食在哪里?弹药在哪里?眼下这八个县还不够你管的吗?我知道你人大心大,可是八个县的土皇帝还不够你过瘾的吗?你真以为你能一路打进北京城去?”   聂人雄把饭碗往桌面上一顿,心中十分憋气窝火:“我聂某人从来就没想过要做土皇帝!”   小铃铛吓了一跳,含着肥肉偷偷斜眼看他。   阮平璋自顾自的夹了一筷子菜:“是,现在不时兴做皇帝了,你不做土皇帝,你做土总统,好吧?”   然后他仰起头来,呼噜呼噜的将碗中米饭尽数扒进口中。放下碗筷一抹嘴,他站起身来说道:“总统阁下,您爱打谁就打谁,您爱打哪就打哪,我不说了还不行吗?我老老实实的跟着您还不行吗?总统阁下,再会,祝您手下十万大军全部铜皮铁骨,跟着您吃风屙屁都能无往不胜。”   说完这话,他拱了拱手,随即扬长而去。聂人雄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,说不过他,一时间气的直眉瞪眼,望着他的背影哑口无言。   小铃铛偷偷咽下口中肥肉,虽然不大懂事,但也觉得参谋长仿佛更占理。不过无论如何,她都要站在司令这边。   聂人雄亟不可待的要建功立业,三天之后,他果然调起五万人马,直攻宁县。   然而宁县和平县是大不一样的。宁县内驻扎着何致美的军队,何致美纵横北国十八年,部下兵强马壮,绝非平县里面的乌合之众可比。   聂人雄年少气盛,满心想要杀出一个姓聂的天下。结果漫长的进攻最后演化成了持久战,他有限的实力全被耽在此处。在阮平璋那痛心疾首的冷笑之下,他知道自己这回是大错特错了。   第 3 章   两年后,陆克臣总长专列。   专列不长,轰隆隆的行驶在山间铁轨上,像一条吵闹的小蛇,扭动着身体飞速前进。这时是三月天气,北方的冰雪的确是消融了,可惜春意尚未来到人间,只有饿意四处弥漫,因为青黄不接。   然而专列内的旅客们,是没有这种烦恼的。陆柔真坐在紧靠车窗的软座上,一边手肘支上前方小桌,托着下巴向外眺望风景。太行山的支脉逶迤起伏,没头没尾的连绵纵横。于是正在伤风感冒的陆柔真就一边打着喷嚏,一边在心中赞叹,认为这景色真是壮丽极了。   正当此时,包厢房门忽然开了,卫英朗一边抬手系着西装纽扣,一边探头进来笑问:“克瑞斯丁,列车马上就要到宁县啰!”   陆柔真转过头来,见他西装笔挺,眉清目朗,正是一位翩翩佳公子,心中便是一甜。又因她二人在订婚之前,曾经同去欧洲喝过两年洋墨水,所以如今也唤着对方的英文名字说道:“詹森,你当真不和我一起回北京去吗?”   卫英朗倚着门框站稳了,双手插兜摆出一个潇洒的姿势:“我又何尝愿意半路下车离开你?可是父亲他老人家固执极了,非要找出种种机会来历练折磨我。听说何叔叔此刻人在宁县,他老人家就来了精神,力逼着我去宁县向何叔叔问安。唉,何叔叔正在同聂人雄打仗,我若是去了,恐怕只有添乱扰人的份。”   陆柔真见他烦恼,自己却是笑了:“若不是父亲有事耽搁在了江南,恐怕我也逃不脱这份差役。好在我是一介女流,没有单独出去拜访叔伯的道理。不过这次回了家去,必定也要前往何府做客。”   说完这话她站了起来,正是个亭亭玉立的苗条身姿。卫英朗含笑注视着她,见她面如朝霞,目若秋水,秀气的鼻翼有些泛红,可见她这一路真是饱受了伤风之苦。一颗心忽然软了一下,他侧身让出路来,又很绅士派的向外伸手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:“克瑞斯丁,你这里阳光太足,晒得人烦躁。到我包厢里去坐坐吧,我那边现在倒是阴凉。”   陆柔真正在酝酿着一个奇大的喷嚏,勉强在脸上调动出了笑容,她拿起手帕略略堵住口鼻,袅袅娜娜的一路走了出去。卫英朗跟在后方,见她穿着一件下摆蓬松的西式连衣裙,越发显得腰肢纤细,不盈一握,便是感觉未婚妻如此荏弱娇柔,同时又下了决心,定要永远疼爱善待她。   卫英朗的包厢,果然是阴凉舒适许多。陆柔真那个喷嚏始终是没打出来,鼻腔里痒触触的难过,几乎快要流下眼泪。提着裙子坐到小床边上,她抬手理了理鬓边垂下的发卷,同时心不在焉的扫出一眼,却是发现床上摆着一本小说,封皮上面画了粗糙的美女大汉,书名就叫做《孽海情窟》。   陆柔真心中一动,知道这是本不宜见人的杂书。而卫英朗一时忘记整理床铺,如今见她发现那书,自然十分尴尬,连忙走过去把它随手扔到一旁。陆柔真正打算疏忽过去,但是脑筋一转,又觉得单是疏忽还不够,为了彰显陆家三小姐的天真无邪,她故意睁大眼睛问道:“詹森,你这读的是什么书?封面看着好吓人,是神鬼故事吗?”   卫英朗见未婚妻如此懵懂,堪称天下第一纯洁,不禁又是得意,又是好笑,正要出言搪塞两句,不料外面却是有人敲门,是随行的仆人请二少爷过去点验行李。   卫英朗无可奈何,只得暂时离开。陆柔真看准时机,探身一把抓起那书,飞快的塞到了床褥下面。而卫英朗在外忙忙碌碌,好容易抽身回到包厢,火车却是已经到了宁县车站。   他早把小说忘到脑后。蹲在陆柔真面前仰起头来,他低声笑道:“克瑞斯丁,我们北京见吧!”   陆柔真抿嘴微笑,略一点头:“北京见。”   卫英朗拉起她的手,轻轻一吻手背。陆柔真依旧笑着,两道浓淡相宜的蛾眉扬起来,明亮眼瞳中闪烁着光芒。   卫英朗凝视着她,有些发痴。卫陆两家本是世交,他从小就喜欢陆家三小姐,现在家里人提起来,还会笑他七八岁时偷了大姐的项链跑去陆家献媚,结果三小姐不肯要,并且被他吓得哭了。   在随从过来催过两次之后,卫英朗依依不舍的下了火车。陆柔真坐到车窗前面向他挥手,他也站在月台上不肯走,直到专列远去,不见踪影。   卫英朗是依依不舍,陆柔真却是松了口气。起身走去锁了包厢房门,她在一种为非作歹的兴奋中翻出那本小说。垂头飞快读完三页,她羞得一颗心砰砰乱跳——果然粗俗下流极了。   继续向后翻过去,她渐渐的开始脸红——书中的富家小姐已被土匪绑了去,衣裳都被扯开了,露出了雪白的大腿。土匪哈哈大笑:好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!   手指颤抖着又翻一页,她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房门。在大家庭里长到如今,她之所以能在众姨娘姐妹之间的战争中战无不胜,就是仗着自己的娇贵与端庄。任何人都挑不出她的错处来,连陆克臣都对这个女儿高看一眼。她美丽,贞静,简直就是陆家的图腾。   房门关得很严,于是她低头继续读书。关键的一刻终于到来了,她那脸蛋烧成了火炭。正要拿起手帕擦擦鼻涕,不想一声巨响忽然传来,震天撼地的,让她不由自主的周身一抖。   慌忙把书塞回床褥下面,她莫名其妙的起身走去窗前向外张望。外面响晴薄日的,又是三月天,总不该有旱天雷。打开车窗探出头去,她骤然惊愕了——前方铁路拐弯处烟尘滚滚,竟是发生了大爆炸的情形!   外面走廊响起了及二连三的惊呼,房门被人敲得砰砰乱响。她的丫头春兰尖声叫道:“三小姐,开门啊,不好了,不好了!”   此时无须旁人报告,陆柔真也已看出不妙。三步两步的走上前去打开房门,她提着裙子出了包厢:“马副官呢?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?”   春兰吓得哆哆嗦嗦,伸手只是向前乱指。这一趟本是陆总长专列,车上卫士却是卫督办的人马。那位马副官深知自己责任重大,所以这时立刻召集部下集合,自己又拎着手枪跑来安抚:“陆三小姐,请不要怕,大概只是普通土匪而已,我们武器精良——”   未等马副官把话说完,车外已经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枪声。陆柔真感觉脚下摇晃得厉害,只得依靠墙壁扶着春兰。马副官脸色一变,跑去走廊尽头打开车窗,想要向外张望,哪知就在他伸出头的一刹那间,一颗子弹破空飞来,正是穿透他的脖子。这边众人看得真切,就见他猛然把头一歪,颈侧那里同时喷出一团红雾。鲜血激射出来,登时糊了整扇车窗。   车内女眷立刻恐慌哭喊起来,火车尖叫着想要刹住,铁轨上面直冒火星。前方有人高声呼道:“他妈的!司机和司炉跳车啦!”   陆柔真是彻底吓呆了,春兰年纪小,抱着三小姐咧了嘴哭。随行的两名老妈子东倒西歪的奔过来挡在陆柔真面前,也是吓得手脚颤抖。清晰的马蹄声音越来越近,陆柔真透过车窗,就见一队骑兵策马而来,已然兵分两路夹住火车——不是匪,是兵!   马副官一死,车上卫士也没了主意。一旦还击便是死,可若是束手就擒,又愧对了卫士身份。无可奈何之下,众人只好效仿老妈子们,一窝蜂的涌上去先保护了陆柔真。   就在此刻,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爆发出来,随即一阵清新的冷风灌入走廊——车门被人用枪崩开了!   陆柔真睁大眼睛放出目光,就见一名高个子的青年军人,拎着手枪率先登上火车。   青年军人大概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纪,皮肤是一种冷森森的白皙,嘴唇也没有血色,然而眉目浓秀,看起来俊俏而又险恶。   她怕了,屈了膝盖尽力向下躲藏,偏偏脚上又穿了一双系着带子的高跟皮靴,烫卷了的头发也很醒目。   这一切当然都是徒劳的,聂人雄第一眼就看清了她。   聂人雄对着面前的卫士们挥了挥手:“我只要那个小娘们儿,你们让开!”   卫士们惊恐万状,快把眼睛瞪了出来,可当然还是不能让。   这时已有大群士兵登上火车,领头之人却是一名梳着小分头的稚嫩少年。少年穿着副官军服,脚上马靴锃亮。抬脚踹开这一溜包厢房门,少年冲进去领头搜查劫掠,连装牛奶的小钢壶都要一并带走。   这边的聂人雄见卫士们不肯让开,便是伸手随便扯过一人,当胸便是一枪!   卫士胸前开了个血洞,当场殒命。聂人雄把尸首向旁一推,又要再抓第二个人。陆柔真看在眼里,知道卫士们只要反抗,必定是死;而且即便是反抗了,也终究不是对方的对手。用力搡开了身边的春兰和老妈子,她含着眼泪开口问道:“我又不认识你,你为什么要来劫车杀人?”   聂人雄抬眼看着她,语气冷淡:“认不认识都没关系,我只是个绑票的。”   陆柔真实在是禁不住他再杀人了,眼前忽然闪过了卫英朗的笑颜,她往常并没有多么深刻的爱过对方,可是如今到了绝境,才明白了卫英朗的好。   “既然你要绑我,那我就和你走!”她忍住哭泣低声说道:“只请你不要再滥杀无辜了。”   聂人雄没有多说,只是抬手对她一招:“出来!”   春兰哇哇大哭起来,抱着陆柔真的臂膀死活不肯松手。陆柔真眼看对方又要举枪了,连忙拼命扯开春兰,向外挤出了卫士们的包围圈。老妈子也嚎啕了,喊着三小姐往外扑;卫士是卫家的人,倒还不很关情,只是僵着身体按着手枪,既不敢动,更不敢逃。   聂人雄心知此地距离宁县不远,故而不敢久留。抬手攥住陆柔真的一条手臂,他大踏步的拖着对方向前走去,且走且道:“小铃铛,下车!”   副官模样的小铃铛快步跳出包厢,大声答道:“是!”   然后她晃着乌黑锃亮的短头发,一边带着身后士兵撤退,一边打开了所有车窗。   聂人雄拖着陆柔真上了战马,快马加鞭向前冲去。小铃铛把那几大麻袋战利品安顿上了马背,然后也是脚底抹油飞快溜走。两边骑兵开始撤退,而殿后人马拿出手雷,接二连三的顺着车窗投入车内。   不过半分钟的功夫,大爆炸开始了!   陆柔真被聂人雄搂在怀里,拼了命的回头去瞧。后方的铁轨之上腾出黑烟火球,她看到专列被烈焰抛上半空,在气流的摧毁中分崩离析。   这让她绝望的痛哭起来——这绑票的是个骗子,绑了自己之后还是照旧的要杀人!大家当初欢欢喜喜的在南边上了火车,可是如今就只剩了自己一个!   第 4 章   陆柔真这一路哭得撕心裂肺,又因患着感冒,所以且哭且咳,鼻涕拖了老长。聂人雄在扬鞭催马之余低头看了她一眼,结果立刻就把目光移开,心想这陆三小姐可是够恶心人的。   陆柔真毕生还不曾骑过马,这时颠颠倒倒的坐在马背上,就觉身体起起落落,浑身骨节都要被震成松散,哭声也随之成了一节一节。晕头转向的也不知过了多久,她忽然发现了新问题——自己跨坐在马鞍子上,蓬松累赘的大裙摆缠了上去,一条大腿竟是齐根划出,露到了光天化日之下。抓起裙摆狠狠一擤鼻涕,她知道自己这是彻底的丢人现眼了。   撕撕扯扯的从身下扯出皱褶裙摆,她想要尽力把腿重新遮上;哪知还未等她完成这项工作,聂人雄勒住战马,却是已经到达了山中营地。   聂人雄把陆柔真扯下马来,推给身边一名副官看管,自己则是转过身去眺望远方,直到看见小铃铛等人随着骑兵队伍赶上来了,这才放心。   他向来视人命如草芥,可是对待小铃铛,他仿佛真是怀了一点感情。小铃铛活泼,开朗,能受委屈,能吃辛苦;所以去年在他把小铃铛收为义女之时,心中就做出了长远的打算,他要让这个好丫头将来有出息,有幸福。   小铃铛高高兴兴的飞身下马,嘴里还在一动一动的咀嚼。聂人雄没空理她,她就很识相的去找了杜副官。献宝似的拿出两颗糖纸晶亮的巧克力,她很新奇的说道:“杜叔叔,给你吃糖。这糖是黑色的,又苦又甜!”   杜副官只剥了一颗送进嘴里,耳边又听小铃铛问道:“什么时候开午饭呢?”   小铃铛的饭量奇大,两年之内长高一大截子,抻得细胳膊细腿,无论怎样狼吞虎咽都不见胖。杜副官摸了摸她的短头发,因为总当她是个小崽子,所以看这不男不女的模样也挺顺眼:“马上就开饭。”   小铃铛正要继续问话,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一声雷般的怒吼,正是阮平璋来了。   阮平璋刚从后山营地赶过来。横眉怒目的站在聂人雄面前,他气得脸都红了:“聂人雄!我操|你娘!”   不等聂人雄回应,他伸手一指委顿在地的陆柔真:“你行啊,连陆总长的闺女都敢绑!我他妈的听到消息就往这边赶,紧拦慢拦都没拦住你!聂人雄,你是不是要疯了?”   聂人雄当众被他骂了一场,脸上也有些挂不住:“阮平璋,要怂你自己怂,别把我也带上。陆克臣又怎么样?别说是他闺女,就是他本人来了,我也敢绑!”   阮平璋转而指了聂人雄的鼻尖,一双眼睛快要喷出火来:“你知不知道陆克臣和何致美是什么关系?你知不知道何致美正在追着我们打?司令,大哥,祖宗啊!八个县的地盘现在让你祸害得只剩四分之一,咱们这上万的人马逃到山里驻扎。总算何致美这两天消停了,你不想着弄钱找粮,反倒又去招惹他们——司令,你是不是非把弟兄们全折腾死才甘心?”   聂人雄听到这里,一脚把阮平璋踹了个跟头。阮平璋一翻身爬起来,因为这两年一直是看他错上加错,所以此刻恨的快要呕出黑血。欲言又止的后退一步,他歪了歪脑袋,最后从喉咙中挤出一句:“姓聂的,你就是个蠢货。老子不跟你干了!”   说完这话,他扭头就走。旁人知道司令和参谋长是经常要吵的,所以也不在乎。聂人雄兴致勃勃的绑票归来,哪知刚刚下马就被阮平璋臭骂一顿。围着陆柔真连转三圈,他也是气得要死要活。   末了停下脚步,他居高临下的望向陆柔真,陆柔真察觉到了,抬起头来也去看他。   双方对视片刻,陆柔真恐慌到了极点。眼角余光瞥过四周,她随手抓起一根焦黑树枝抵住脖子,下意识的效仿了小说中的女主角,义正言辞的怒道:“你敢无礼,我便死给你看!”   聂人雄莫名其妙的一皱眉头,随即转身离去。而小铃铛端着一盆米饭站在远处,却是不明所以的大声说道:“姐姐,那个是昨天别人啃过的,已经没有肉啦!”   陆柔真愣了一下,随即看清手中什物,立刻将其远远扔开——原来那并非树枝,而是一根烧过的骨头。   小铃铛长在军中,难得见到女性。这时她单手托着一小盆泡了肉汤的米饭,便是好奇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,一边打量陆柔真的衣裙头发,一边用大勺子往嘴里扒饭。   吃过一盆饭后,小铃铛心满意足走去送了盆子,然后拿起一只白面馒头,回来要给陆柔真吃。   陆柔真这时哭也哭足了,慌也慌够了,心情倒是略略平静了些许。接过馒头抬起头来,她就见面前少年生着一张白里透红的娃娃脸,小尖下巴带着一点稚嫩的肉感,一双眼睛又大又亮,让人联想起一只小鹿。   “谢谢你。”她到了这时还不忘礼貌,泪眼婆娑的坚持道谢。   小铃铛挺高兴,摆着手说道:“不用谢,你吃吧!要是不够,我就再给你拿一个来!”   陆柔真摇了摇头,同时确定对方是个女孩,因为小铃铛手掌纤秀,声音也是轻飘飘的尖。   三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,风很冷硬,阳光却暖。陆柔真死心塌地的坐在地上,一边咬着馒头,一边环顾四周。她这一路都在列车里面赞叹大山壮丽,这回真上山了,原来远远近近的就只有枯树荒草。远方散放着一群战马,近处围坐着一队士兵,马吃草,人吃饭,全不闲着。小铃铛站在一棵树下,正在拎着麻袋翻检战利品——连包厢床上的被褥都被她带回来了。   陆柔真咽下最后一口馒头,口中十分干渴。她不敢和其他士兵搭话,只能去找小铃铛要水。哪知未等她起身,聂人雄忽然走了过来。   “我已经让人发出了电报。”他停下脚步,低头看着陆柔真说道:“陆克臣如果想要你这个女儿,会在半个月内拿八十万大洋来赎。如果他舍不得这八十万,那半个月后你就只好去死了。”   陆柔真不再与他对视,事已至此,也无话可说。八十万的巨款……老实讲,她也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八十万。   聂人雄倒是怡然自得——他的财产已经在长久的战争中全部耗尽,他需要大量的金钱来补充军饷,否则士兵一旦穷得哗变,那他可就连最后的资本都失去了。   至于得罪了陆克臣,那他倒是不大在意,反正陆克臣也没有兵。而何致美就算不受陆克臣的撺掇,最终也还是饶不了自己。背过手去来回踱了两步,他一时间浮想联翩,忽然瞟了陆柔真一眼,他仿佛看到了一堆雪白大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   嘴角不自由自主的翘起来,他暗暗的微笑了。然而笑容忽然凝结在了脸上,他毫无预兆的四脚着地趴了下去,把耳朵贴上了地面倾听。   两秒钟后他一跃而起,同时高声喊道:“有人来了!小铃铛,去后山!”   小铃铛答应一声,转身冲向马群,上马之后双腿一夹马腹,挥着马鞭直窜入林。大队的马蹄声音越来越近了,在场士兵也都站了起来,不知来者会是何人。   聂人雄拉起陆柔真,一颗心跳得激烈,隐隐感觉要有大事发生。方圆数十里都是他的地盘,何军总不可能突袭过来。心中忽然一冷,他猜出了八九分情形。   抬眼远远望去,他看到阮平璋带着一队人马冲了过来。   遥遥的瞧见了聂人雄,阮平璋甩手便是一枪。聂人雄放开陆柔真侧身躲开,随即冲向马群飞身上马。一抖缰绳调转方向跑回来,他一边抬手对着阮平璋连连开枪,一边俯下身去拽起陆柔真,强行把她拉到自己马上。   阮平璋对聂人雄早已忍无可忍,如今把牙一咬,便要另挑大旗;不过身后队伍虽然也是亲信,可是对聂人雄畏惧惯了,竟是不敢随着参谋长一起开枪。阮平璋枪法不好,一见聂人雄回击,便吓得要往后退。结果就在这几秒之内,聂人雄已然策马而逃,进了树林。   阮平璋本打算抢了陆柔真后直奔宁县,投到何致美麾下找口饭吃;不料聂人雄动作更快。趁着驻扎在后山的主力部队尚未赶来,他气急败坏的猛一挥枪:“追!”   阮平璋带着骑兵穿过长长的枯树林子,可是并没有找到聂人雄的踪影。聂人雄像一条鱼儿进了大河,竟是就此彻底消失。   他没有停留太久,快马加鞭继续向前。他不能再和聂人雄混下去了,他得另投明主去!   阮平璋没有找到聂人雄,小铃铛叫来的大部队也没有找到聂人雄。聂人雄带着陆柔真跑到哪里去了?没人知道。   第 5 章   聂人雄一手拉着缰绳,一手紧紧搂住身前的陆柔真。战马惊了,发了疯似的一味只向前冲。他很知道疯马的厉害,所以眼看战马蹿到了一处略微开阔林中空地上,便是抱着陆柔真纵身一跃,硬是跳下马来。   落地之后连滚了三四圈,最后他那后背正是撞上一棵老树的树根。脊梁骨被狠狠的硌了一下,他疼得拧着眉头屏住呼吸,半天不能动弹。   陆柔真眼睛瞪大嘴巴张开,也是吓得魂飞魄散;幸而她一直被聂人雄护在怀中,所以身体倒是没有很受磕碰。慢慢缓过这一口气,她正要挣扎着坐起,哪知低头一看,登时又羞又怒,扭身扬手直抽对方面颊:“下流!”   这一巴掌打下去,毫无力道可言,只是让聂人雄回过了心神。莫名其妙的看着陆柔真,他开口问道:“你也疯了?”   陆柔真简直快要流下眼泪,拼命去推他的手臂。她这一动,聂人雄才反应过来——自己的右手五指张开,正是捂到了人家的胸脯上   默然无语的收回右手,他也懒得解释,径自扶着老树坐了起来。背过手去揉了揉脊梁痛处,他同时环顾四周,就见天空灰白阴霾,枯树的枝枝杈杈直刺上去,偶尔只有小鸟飞过。  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荒林景色,毫无生机,长年不见阳光的背阴地方,甚至还有尚未消融的残雪。他叹了口气,心里想的是阮平璋。   早就看出这位老兄弟要起外心,可是没想到对方下起手来会这样斩截狠毒。想起阮平璋方才竟然真对自己开枪,他心里有点难过,因为他从来没想过去杀阮平璋,即便阮平璋这一年来常常指着他的鼻子骂娘。   聂人雄想到这里,也就不想了。想也没有用,下次见到阮平璋,把他毙了也就是了。   聂人雄想要带着陆柔真往回走,然而陆柔真东倒西歪的一站起来,却是发现自己脚上这一双高跟鞋的鞋跟双双失踪了!   也不知是怎样没的,反正高跟鞋的确是变成了平底鞋。脚后跟一落地,前边鞋尖高高翘起,看着十分丑陋滑稽。东倒西歪的向前走了两步,陆柔真一个踉跄几乎仆倒,往昔的袅娜娉婷是一丝都没有了。   聂人雄发现这八十万大洋真是麻烦得很,说怒就怒,说打就打,要么嚎啕,要么别扭,现在索性连路都不肯好好的走。停下脚步转向陆柔真,他很不耐烦的问道:“你是怎么回事?”   陆柔真哭丧着脸答道:“鞋子坏了!”   聂人雄蹲下去握住她的脚踝抬起一看,这才发现问题所在。无可奈何的又叹了一口气,他起身背对着陆柔真屈了膝盖:“上来,我背你!”   陆柔真后退一步,下意识的想要保持自己的冰清玉洁:“我不!”   聂人雄侧过脸来,忽然怒吼一声:“快点!”   陆柔真一哆嗦,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上前去,俯身趴上了聂人雄的后背,心中想道:“这个样子若是被旁人看到,我的一世英名可就付诸流水了。”   思及至此,她又偷眼瞄了聂人雄的侧影。聂人雄额头饱满,鼻梁挺直,这当然是个美男子的相貌,不过她见惯了风姿翩翩的卫英朗,所以并未觉得聂人雄多么英俊过人,只是看他睫毛有趣——像小扇子,像小翅膀,随着他的呼吸一颤一颤。能够生出这种睫毛的人,总仿佛应该有过一些罗曼蒂克的故事,不过她想这个土匪一样的司令肯定是没有的,他大概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罗曼蒂克。   “我听人说你就是聂人雄。”她忽然说道。话一出口,自己都有些吃惊,因为按照道理来讲,她是不该主动理睬对方的。   “是。”   她惊讶的“哦呜”了一声:“真的是啊?”   聂人雄迈着大步向前走,这回只用鼻子哼了一声:“嗯。”   陆柔真觉得自己真是不能再说下去了,再说下去就失身份了,不矜持了。可是思来想去的犹豫片刻,她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:“我还以为你和何叔叔一样大。”   聂人雄停下脚步,没有理她,因为发现前方风景熟悉,自己竟然走回了原点!   经过了一下午的奔波之后,聂人雄最后把陆柔真放下来,口中说道:“鬼打墙,不走了,明天再说。”   一阵寒风掠地而来,伴随着几声隐隐约约的枭叫。陆柔真连打几个寒颤:“真、真的有鬼吗?”   聂人雄扭头看她,见她双手抓着长裙,抖得好像一片树叶,一张脸也是冻得发青。心中忽然生出一点怜悯,他想陆三小姐其实比小铃铛也大不许多,好好的一个大小姐,没招谁没惹谁,结果却是落到这般境地,当然全怪自己。   可自己也是没办法,自己是个坏人,当然要做坏事。陆家有钱,他需要钱。   眼睛盯着陆柔真,他开始抬手去解军装纽扣,一粒一粒的解,慢条斯理,面无表情。   陆柔真打了个喷嚏,双手暗暗握成了拳头。聂人雄一旦无礼,她便要拼上性命反抗。   聂人雄脱下呢子军装,然后把里面一件薄薄的绒线衣也脱了下来。上前几步走到陆柔真面前,他把绒线衣的宽松领口套上了她的脑袋。   “自己穿。”他低声说道:“县里的女人还没脱棉袄,你怎么就穿上了单衣?”   不等陆柔真回答,他转身弯腰拎起地上的军装上衣,自顾自的重新穿了上。   他的绒线衣对于陆柔真来讲,真是太大了,从肩膀到屁股全部罩住,宛如袍子。陆柔真讪讪的站在一旁,自觉有些不够上等,因为以小人之心,度了君子之腹。可是聂人雄又决不能算是君子,这样算来,她的境界还不如丘八了。   聂人雄正在地上捡拾枯枝干草,想要生一堆火取暖过夜。陆柔真也来帮忙,挽着袖子拎着裙摆,每走一步都是拖泥带水。有感而发的叹了一声,她随口自言自语道:“早知道今天会被绑架,我应该穿骑马装出门的。”   聂人雄扫了她一眼:“你就不应该出门。”   陆柔真听了这话,笑也不是哭也不是,大着胆子又道:“我不出门,你也不能这样为非作歹了!”   聂人雄聚了一大堆枯枝败叶,在一棵老树旁边点了堆火:“我也不是非你不可,谁来我绑谁,谁都行。”   陆柔真走到火边蹲下来,伸出双手想要取暖:“换了别人,哪能容你这样妄为?你不过欺负我是个弱女子罢了!”   聂人雄在熊熊火光之后点了点头:“这话很对。”   此时天色已经显出了黯淡,然而因为阴云密布,所以仰望天空,只见暗沉不见星光。聂人雄盘腿坐下,先是望着火堆发呆,后来偶然抬起头来,发现陆柔真双手抱肩,正在发抖。原来这火烤得到胸前烤不到后背,而三月林中的夜风,岂是一件绒线衣可以抵挡的?   聂人雄起身绕过火堆,俯身拦腰抱起了陆柔真。陆柔真又受了一惊,直勾勾的睁眼看他;他没多说,径自坐到了火堆旁的老树下面。   “前面有火,后面有我,应该就不冷了。”聂人雄淡淡的说道,两只手松松的搂抱着她。   陆柔真坐在聂人雄的大腿上,先还探身面对火堆,不肯向后依偎;后来听得聂人雄的呼吸声音渐渐重了,似乎已然入睡,这才缓缓的向后靠去。低头望向身前,她看到一只苍白消瘦的大手,正是搭在自己的腹部。   回想起火车上的一幕一幕,她思绪纷乱,无论如何不能入睡。卫英朗在宁县一定听说了消息,不知他是怎样的惦念自己——对于卫英朗,她自认是十分了解。从小就和“卫家小哥哥”一起玩,她笃定卫英朗是真的爱自己。   “何必一定要等旁人来救?”她心中忽然起了念头:“家里那么多兄弟姐妹,父亲怎会舍得用八十万大洋来赎我?父亲即便真肯出这笔钱,那大哥大嫂又怎能甘休?父亲若不出这笔钱,卫家又怎能甘休?”   轻轻搬开聂人雄的那只手,她提起一口气,悄悄伸出双脚踏上地面——拼死跑去宁县吧,否则事后必有大乱。   双手提着裙摆站起身来,她踮着脚尖,一步一步的向远走去。聂人雄一动不动的睁开一只眼睛,嘴角噙了一点笑意,等着看好戏。   果然,不出半分钟,陆柔真尖叫一声,像个猴子似的窜回来了。一屁股坐回聂人雄的大腿上,她扭脸一看,正与聂人雄对视;接着方才的惊恐劲儿,她顺嘴又嚎了一嗓子:“嗷!!”   聂人雄盯着她问道:“散步去了?”   陆柔真双手一起向外指去,说起话来牙磕舌头:“有有有一双双双绿绿绿眼睛在看看看我们!”   聂人雄忍不住笑了,带着一点恶作剧的快感:“那是狼。”   说到这里,他挺身坐直,解开了军装上衣。将上衣抖开裹住陆柔真,他把人重新搂进了怀里:“陆三小姐,你连狼都害怕,又怎么可能走出林子?别闹了,睡觉吧。”   陆柔真身不由己的靠上他的胸膛:“那狼……”   “狼怕我,不敢来。”   “那你……”   “我不冷,睡你的吧!”   如此过了一夜,凌晨时分两人就全被冻醒了。   陆柔真穿着绒线衣,披着呢子军装,蓬着一头鸟窝似的卷发。两人都是没吃没喝,各找僻静地方撒了一泡尿。陆柔真动作略慢一些,回来时就见聂人雄站在熄灭的火堆旁边,正把双手合什举到额前,闭着眼睛虔诚祷告。她走到近处,只听聂人雄嘀嘀咕咕:“山神老爷土地老爷,千万别再和我捣乱,等我回到营里,定给二位神仙焚香上供。”   然后他睁开眼睛长吁一口气,随即再次背对着陆柔真屈膝蹲下:“上来,出发!”   陆柔真刚刚趴上聂人雄的后背,聂军的大队人马就赶过来了。   为首一人乃是孟庆山师长。孟师长天生大嗓门,遥遥的看清了前方人影,便是炸雷一般的发出呼唤:“司令!司令!”   他一出声,跟在旁边的小铃铛也嚷了起来:“干爹!我们来啦!”   她就只嚷了这一声,因为看清了聂人雄正在背着陆柔真走路。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,她忽然有些不忿——那位姐姐有胳膊有腿儿的,为什么非要累着干爹啊?   随即她明白过来——一定是因为姐姐长得好看。   第 6 章   聂人雄平平安安的回了营地。炊事班这时已经开始埋锅造饭,他这一夜风餐露宿,饿得发昏,此时便是自己先叼了一只刚出锅的大白馒头,又让人给陆柔真拿吃拿喝。   孟庆山跟在他的身边,低声禀告军中情形。那阮平璋大概也是临时造反,只从骑兵队里带走三百多人马,根据侦察兵的报告,此人的确是奔着宁县去了。   聂人雄坐在一座大树桩上,一边拿着馒头狼吞虎咽,一边问道:“段世荣马锦堂那边怎么样?”   原来聂人雄这半年来力不能支,把军队全部撤到山野林中,且把几个师分割开来,一旦何致美攻破余下两县,那他们也能退入山中自保。段马两位师长距离此地颇远,一旦有了举动,总司令部也是不可控制。幸而孟庆山早做打探,这时便是笑道:“司令放心,老段老马没那么多心眼,不会去学参谋长。尤其是老马,老马虽然当初看您年轻,曾经百般刁难;可是自从您把他收服之后,他对您真是死心塌地,就算老段跑了,老马都不会跑。”   聂人雄听了这话,一言不发,只是挥了挥手。而小铃铛端着一盆米饭,远远的看见孟庆山起身离去了,便是赶忙跑过来占了空位。   夹起一筷子咸菜送到聂人雄嘴里,她心怀鬼胎的问道:“干爹,你背着姐姐走山路,累不累啊?”   聂人雄摇了摇头:“不累。”   小铃铛审视着他的神情:“是不是因为姐姐长得漂亮,你就愿意背她?”   聂人雄一愣,抬头看着小铃铛:“她漂亮吗?”   问完这话,他扭头望向不远处的陆柔真。陆柔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布带,把满头蜷曲乱发尽数盘到头顶扎成大髻。圆润的耳朵和白嫩的脖子一起露了出来,在天边霞光的照耀下,肌肤正是透出一层健康的红晕。一手托着只大铁碗,一手握着双竹筷子,她用筷尖挑了米饭送到口中,吃得专心致志,让聂人雄想起一只优雅孤独的白鸟。   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,聂人雄有了新发现:“她是挺漂亮。”   小铃铛忽然想起杜副官也曾夸过自己的相貌,便一边舔着勺子上的饭粒,一边厚着脸皮又问:“干爹,那我漂不漂亮?”   聂人雄都没看她,直接把一块馒头填进嘴里:“小丫头别跟着凑热闹!”   聂人雄自从发现陆柔真挺漂亮之后,就不由自主的一直看她。正所谓秀色可餐,他连菜都没要,盯着陆柔真吃了六个碗大的馒头。陆柔真这一夜又冷又饿,此刻也顾不得许多,吃了米饭又要喝汤,也未留意旁人目光。   最后,聂人雄拍着手上的馒头碎屑站了起来,发现自己吃多了。   偷偷将腰间皮带松了一扣,他没好意思凑到陆柔真身边搭讪。抬手叫过小铃铛,他让对方带几个随从下山进村,弄两套女人的袄裤回来。等到小铃铛走了,他又命炊事班预备热水——没别的意思,就想让陆柔真洗洗头发,因为陆柔真的脑袋已经和鸟巢很相似了。   陆柔真走入一间砖瓦房内,先是痛痛快快的洗漱一番,随后换上了一身灰扑扑的棉袄棉裤。小铃铛心里有些气恼,明明能够借来绸缎衣裳,可是故意只拿粗布袄裤。村中妇女终日操劳,哪里有心审美?棉袄棉裤全都毫无款式可言,上袄如同一口钟,裤管如同两只筒,所幸棉花絮得还厚,而且真是崭新洁净。很自觉的将一头湿发编成辫子,她素着一张面孔推门出来,双脚棉鞋沉重,加起来怕是要有好几斤重。   这时聂人雄也把自己收拾干净了,正是单手插兜在门外徘徊。停下脚步抬起头来,他就见陆柔真站在门口,一张面孔粉白红润,像盛极时的桃花瓣儿。灰暗肃杀的荒林背景全被淡化了,就只有她这一支桃花在亭亭玉立的绽放。   聂人雄仿佛已经嗅到了花香,忍不住的翘起嘴角要微笑。可是开口说出话来,却又与他的心情毫不相关:“刚刚收到令尊回电,看他那话里话外的意思,你大概还有活路。”   陆柔真一手扶着门框,低下头来对着自己的大棉鞋说道:“家父……未必真能筹出八十万的巨款……”   聂人雄迈步走到她的面前。他个子高,说起悄悄话就得微微俯身:“你不要怕,我不杀你。”   陆柔真吃惊的抬头看他:“啊?”   聂人雄笑了一下,随即摇头答道:“没什么。”   陆柔真复又垂下头去,目光落在聂人雄的军装纽扣上面。铜扣子很新,在阳光下面熠熠生辉。聂人雄裤线笔挺,马靴锃亮,腰间却是未系武装带。如今世道太乱,军阀们各自占山为王,各有各的法令、各有各的形象。她想何叔叔的安国军是一身灰,聂人雄的队伍却是一身黄;南边的卫伯伯呢?卫伯伯的副官们全是深蓝打扮。   她的心思繁乱起来,一会儿飘到这里,一会儿飘到那里,其间全无关联。聂人雄是个高高大大的衣架子身材,大概穿上哪家的军装都能体面;茫茫然的瞟了对方一眼,她心中忽然又想:“卿本佳人,奈何为贼。”   一阵冷风吹过来,她觉出了皮肤的干燥。此地自然不会有雪花膏,所以她只是抬手摸了摸脸。又因两人这样近距离的默然相对,总有些窘,她便随口问道:“这是谁的屋子?外面还是冷,我进去坐吧!”   说完这话,她转身进房。聂人雄也跟了上去:“这本来是我的屋子。今晚你住这里,我另找地方。”   陆柔真坐到炕边,用手指扒着棉袄上的粗大针脚:“你刚才说不会杀我……”   聂人雄没有靠近,站在门前答道:“是,我说了。”   陆柔真舔了舔嘴唇:“那要是家父半个月后没有送来赎金,你是不是也能放我回去?”   聂人雄笑了:“如果陆克臣不肯赎你,那我就娶你做老婆。”   陆柔真心中一惊,可因看他带着笑容,心中这才略略轻松——她想他一定是在油嘴滑舌的开玩笑占便宜。卫英朗在外人眼中是顶斯文顶老成的,可是背地里也会这样和她胡闹。她其实都听得厌了,不过为了显出自己的羞涩矜贵,她不得不佯怒薄嗔,导致卫英朗不敢在这个话题上面深入下去。   手足无措的东张西望一圈,她忽然在角落处发现了一把三弦。   “哟。”她起了兴趣,起身走过去拿起琴来细瞧:“你还会弹弦子吗?”   聂人雄的表情立刻变得不大自然:“我……”   陆柔真看这三弦还是红木所制,虽然落着厚厚的灰尘,可是保存完好,周身并无伤损,便知这东西应该有些来历。毫不客气的走到聂人雄面前,她双手托着三弦向前一送:“你若是会,就弹一曲给我听听吧!”   聂人雄刚想拒绝,可是话到嘴边,却是犹豫着没有立刻说出。而陆柔真见他吞吞吐吐,心中不禁暗暗自得——她生生堵住了聂人雄的嘴,看他还怎么话里话外的占她便宜!   就在这时,聂人雄伸出右手接住了三弦。低头笑了一下,他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:“弹得不好,算啦!”   陆柔真看出他对自己没有恶意,所以攥着弦柄不肯松手:“不好也有不好的弹法呀,哪怕你弹得嘣嘣乱响呢。你敢弹,我就敢听。”   聂人雄点头沉吟:“哦……”   随即他垂下眼帘松了右手,若无其事的含笑转身。昂起头来迈过门槛,他溜溜达达的越走越远。而陆柔真站在原地等候片刻,最后忽然明白过来——此君逃了!   陆柔真怀疑聂人雄是被自己吓跑了,因为在接下来的大半天里,她都再未看到此人身影。   入夜之时,她吃过晚饭回到房内。百无聊赖的想想家里,想想英朗,想过之后,却又没什么滋味,于是又念起来:“聂人雄跑到哪里去了?”   正在她神游之际,小铃铛抱着被褥进来了。   小铃铛现在很看不惯陆柔真。干爹向来对谁都凶,只在她面前偶尔有说有笑。小铃铛本来很是满足,哪知从天而降了一位姐姐,勾得干爹魂不守舍。她看在眼里,酸在心里,恨不能一枪毙了对方。   不过她是苦出身的孩子,一贯能屈能伸。对着陆柔真嘻嘻一笑,她主动过去铺床展被:“姐姐,干爹下午进县城啦,临走时让我给你送床新被褥过来。”   陆柔真看她是个小女孩子,连忙下炕想去帮忙。试试探探的伸了几次手,她发现自己其实是无从帮起——从来没干过这种活计,简直不知如何下手。   小铃铛为她铺好了炕,又从外面拎了一只马桶进来:“姐姐,你夜里一个人睡觉怕不怕?要不要我来陪你?”   她从小就是猫崽子的声音,现在长大了,小嗓门也依然是轻飘甜美。陆柔真挺喜欢她,心中又始终是有些怯,听了这话,当然是求之不得,一口答应下来。   两人上炕躺下,陆柔真自然是用了新被,小铃铛则是扯过聂人雄的旧被盖上。偷眼打量着陆柔真的头发面目,她嘴里问东问西,想要摸清对方底细。陆柔真以为她是好奇心盛,就一五一十的有问必答。又因为她是个半大不小的女孩子,所以说话无须忌讳,聊得格外畅快。   如此到了半夜,陆柔真沉沉睡去,小铃铛却是振奋不已——原来姐姐是有男人的,虽然没有成婚,但是已经定亲。而这两年干爹过得并不顺遂,自顾尚且无暇,应该不会再有精力去和督军的儿子抢女人了。   第 7 章   陆柔真躺在生硬的火炕上,虽然身下垫了一层褥子,可是辗转反侧之际,周身依旧硌得难受。迷迷糊糊的闭了眼睛,她在恍惚中坐了起来,旁边窗口天光明亮,耳边忽然扯起长长的汽笛声音,正是火车要从宁县车站继续启程了。   要回家了,可也并不是很欢喜。家太大了,人太多了,日里夜里四面八方都是眼睛。她须得像个女卫道士一样,终日高洁如同梅花,傲寒之余又得敷衍交际,否则旁人会说三小姐性子孤介,讲起来又是一桩遭人攻击的口实。   然后,聂人雄就来了。   聂人雄杀人。   梦里没有枪响,然而她怕极了。无声的死亡才最可怕,因为没了外界干扰,一双眼睛看得更清。她想要哭,想要逃,可又双股战战挪不动步。正是难熬的撕心裂肺之际,滚热脸上忽然一凉,登时把她惊得醒了。   猛然睁眼向上一瞧,她意外的看到了聂人雄。   聂人雄也不知是从哪里过来的,一身寒气,睫毛上居然结了冰霜。陆柔真怔怔的仰头盯着他,就见他依旧是军装打扮,外面还披了一件黑色大氅。站在炕前俯下身去,他把一只冰凉的手从她脸上收了回来。   “做噩梦了?”他轻声问道:“进门就听你在哼。”   陆柔真没想到他这么不懂规矩,竟敢公然闯入女子卧室,几乎惊得张口结舌。   聂人雄面无表情的直起腰来,从军装口袋里掏出几样瓶瓶罐罐,尽数放到她的枕边。   然后他淡淡的又说了一句:“睡吧。”   陆柔真眼看着他转身走向门口,始终是没能说出话来。及至房门被他关上了,她收回目光去看瓶瓶罐罐,原来皆是桂花油雪花膏等物,瓶子牌子都很古老,是记忆中见自己奶娘使用过的。   自从阮平璋叛逃之后,聂人雄嘴上不说,其实已经落了心病。他这一夜奔波百里,将各处营地全部视察一遍,直到后半夜才开完了军事会议。大黑天的,他来了精神,特地又进了一趟县城,敲开县内一家顶大的脂粉铺子。   伙计吓坏了,以为外边是有大兵过来放抢闹事,躲在门后不敢出声。聂人雄在外面等得不耐烦,一枪崩开门锁冲了进去。   自从发现陆柔真“挺漂亮”之后,他心里就像生出了小小一块空白,专为陆柔真留着,一闲下来就想起她。想她什么呢?似乎也没什么可想。刚认识一两天而已,也许只是想她漂亮?   聂人雄不愿在女人身上太花心思。逼着伙计选出几样上好货色,他扔下一块大洋,揣着东西就回来了。   陆柔真起床洗漱过后,只淡淡涂了一点雪花膏,雪花膏香气刺鼻,看着也粗,抹到脸上不但不能润肤,反倒浮起一层粉霜。陆柔真用惯了几十法郎一瓶的巴黎粉膏,哪里能够忍受这等粗物。自己拧了一把毛巾重新满脸擦了,她没敢再去领教其余的头油香粉等物,宁肯干巴巴的素着一张脸。   她不使用,小铃铛却是看着这些什物稀罕。偷偷挖了一点雪花膏涂到手背上,她照例野跑出去,一边玩闹一边不住的抬手去嗅,心想这种东西若是涂了满脸,那自己一定变得又香又白,人见人爱。   陆柔真不肯出门面对大兵,吃过早饭之后便是守在房内枯坐。百无聊赖的熬到下午时分,房门一开,聂人雄低头走了进来。   聂人雄这半天一直是忙,如今刚刚抽出时间。他心里有了陆柔真这个人,然而举动上却是疏远起来,刚一进门就停了脚步,并且神情严肃,把好话说得都不大好听:“出去走走?”   陆柔真经过一夜露宿,已然对此地的穷山恶水深恶痛绝,可是想着能和聂人雄一起“出去走走”,她在炕上跃跃欲试的又有些坐不住。聂人雄有一种闷头闷脑的趣味,她总猜不到对方下一秒能做出什么事来。   “外面不冷吗?”她坐在炕上笑道:“你若有这个诚心,倒不如给我弹一段弦子。昨天你逃得巧妙,今天可是不能了。”   聂人雄晃着大个子,一手插|进裤兜里,一手攥着副雪白手套,军装领口没有系,里面贴身的衬衫是上午新换的,也很洁净。   “我……”他踌躇着拖了长音。陆柔真以为他又要自谦,没想到他长长的“我”过一声之后,却是没有下文。大踏步的走到炕边抓起一条布单,他转身过去把那三弦裹缠起来,同时头也不回的说道:“下来穿鞋,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弹给你听。”   陆柔真来了兴致,果然挪到炕边伸下双腿:“聂司令,怎么弹个弦子还要避人?”   聂人雄抄起三弦,回头看她:“别叫司令。”   陆柔真现在已经是彻底的不畏惧他了,美滋滋的又道:“那我还未请教台甫……”   聂人雄直接告诉她:“没有!”   陆柔真穿上大棉鞋,跟着聂人雄向外走。两人并肩穿过营房,引来无数注目。陆柔真活了一十八年,从未做过这般狼狈笨重的打扮,敛眉低首的经过众人视线,她心中还是羞臊——毕竟是和个男人同行,有损纯洁。   可是一旦离了营地,她就立刻又高兴起来了。满怀憧憬的追上聂人雄,她好奇的问道:“这里已经没有闲人了,你还要走到哪里去?”   聂人雄扭过头来:“累了?”   陆柔真向下一指:“这鞋好像铁打的一样。我又不是运动家,哪里拖得动它?”   聂人雄当即转身背对了她,双腿向下一蹲:“那你上来!”   陆柔真刚要矫揉造作的表示拒绝,然而念头一转,她忽然又改了主意——到了这个无人的境地,自己何必还要伪装娇羞?   思及至此,她忽然感觉胸中一阵爽快,欢欢喜喜的趴上了聂人雄的后背。   聂人雄轻轻巧巧的背起了她,沿着小路向前直走。她把胳膊搭上对方肩膀,双手拿着那把三弦。天上煌煌的挂着一个大太阳,空气中有了暖意,陆柔真很安心的望着风景。聂人雄肩宽背阔力气大,她踏踏实实的趴在对方背上,心中忽然又想:“这是个坏人呀!”   正当此时,聂人雄停了脚步。陆柔真环顾四周,见此地处在林子边缘,果然僻静至极。   小心放下陆柔真,聂人雄接过三弦,一本正经对她说道:“我真弹了!”   陆柔真主动坐到一窝荒草上面,笑吟吟的答道:“请弹。”   聂人雄叹了口气,仿佛走投无路一般,一屁股也坐了下来。盘起双腿解开布单,他取出三弦侧抱入怀,随即右手捏起拨子,在那弦上撩了一下,发出“嗡”的一声低响。   抬头又看了陆柔真一眼,他挺直腰背,开始挑动琴弦弹奏起来。琴声先还犹豫迟疑,然而调子很准。陆柔真眨巴眼睛凝视着他,就听琴声越发铿锵流畅,正是一首《梅花三弄》。   聂人雄弹得顺手起来,垂下眼帘盯着琴弦,他随着节奏摇头晃脑,忽然抬头望向前方,他正和陆柔真打了个照面。   琴声戛然而止,他与陆柔真对视片刻,随即垂下头去,嗤嗤的笑了出来。   “不弹了。”他放下三弦,压着笑意说道:“弹得不好。”   陆柔真看了他这扭捏的德行,忍不住也粲然一笑。扶起三弦送回对方怀中,她开口说道:“聂老板,再弹一段吧!”   聂人雄笑着看她:“三小姐要打赏了?”   陆柔真把头一扬:“大大有赏!”   聂人雄扶起三弦,果然立刻奏出一段鼓书的调子。而陆柔真清了清喉咙,开口跟着轻声唱道:“古代列国多奇闻,俞伯牙汉阳抚琴遇知音,巧遇钟子期对答把琴问,意气相投又把香焚。他二人分手太急未得细谈论,约会了汉阳相会再等来春。”   她唱头几句时,还挑衅似的直视聂人雄。聂人雄的嘴角噙着微笑,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,就显得眼尾很长,是个清俊的模样。   心中忽然打起了鼓,陆柔真自知面上没有脂粉,不能掩饰脸色,匆匆扭开头去唱完最后一句,她也羞涩起来:“就这几句听得最多,还能学唱下来。后面的词儿,可就全然不会了。”   聂人雄点了点头,做出评价:“跑调了。”   陆柔真毕生还未听过这样的批评,不由自主的就撅了嘴:“这话说得真不客气。”   聂人雄也想要说出几句甜言蜜语,可是开动脑筋思索片刻之后,又觉得怪肉麻的,开不了口。这么多年了,他窑子当然是没少逛,然而从不和女人纠缠,向来是干完就走,只图发泄。   沉吟片刻之后,他开始赞美陆柔真:“你的眼睛不是黑的。”   陆柔真几乎警惕起来:“怎么?莫非我唱曲跑调,长得也丑?”   聂人雄立刻连连摇头:“那不是,你绝对不丑。我是说你的眼睛颜色偏淡,像……像水晶。”   陆柔真审视着聂人雄的面孔:“怎么听着还是不像好话?”   聂人雄不知怎样才能形容出那双眼睛的清澈透明,忖度着又道:“也像……像一潭水。”   陆柔真听闻此言,立刻扭头望向半里地外的一处小潭。他们所在之处地势很高,遥遥的就见那处水潭已然濒临干涸,正是泥浆上面飘着一层未融的肮脏冰雪。   陆柔真担心聂人雄会对自己的眼睛譬喻不止,所以决定停止追究。聂人雄也觉得自己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——自己在陆柔真面前最好闭嘴,否则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冒出傻气。   聂人雄背着陆柔真往回走。陆柔真想要下去和他同行,他却是不肯。   他认为好女人就是应该背着抱着、骑马坐轿。陆柔真就是个好女人,所以他不能让她跋涉劳累。   陆柔真稳稳当当的趴在他的背上,随口问道:“没想到你是真的会弹弦子,谁教给你的?是从小就学会了吗?”   聂人雄犹豫一下,答出实话:“我娘教的。”   陆柔真点了点头:“哦,原来令堂精通乐器。”   聂人雄答道:“一个唱大鼓书的娘们儿,不精通就饿死了!”   陆柔真顿时惊讶起来:“你……你怎么这样说话?”   聂人雄不再出声。闷声不语的走过一段长路,他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:“陆三小姐,你说我将来若是当上了督军省长,是不是就有资格到你家里提亲了?”   陆柔真仔细的观察着他的侧影,发现他一脸认真,仿佛并非玩笑。面颊忽然升了温度,她低声说道:“你不要胡说八道,我已经定过亲了。”   聂人雄一边迈步前行,一边把她向上又托了托:“别急着成婚。督军总比督军儿子更强,你给我一点时间。”   陆柔真听他越说越真,不禁有些心惊:“你再乱讲,我就不要你背了。”   聂人雄面向前方笑了一下,果然沉默下来。   第 8 章   小铃铛坐在一块大青石上,正在杜副官的教导下学习写字,斗大的字没有写出几个,瓜子皮倒是磕出一堆。杜副官知道她不是棵读书的苗子,所以在徒费唇舌之后放下书本,也去抓了一把炒瓜子。   瓜子很香,一大一小坐在大太阳下,面无表情的飞快吐皮。两人正是惬意之时,前方的砖瓦房子忽然开了房门,聂人雄陪着陆柔真走了出来。   小铃铛立刻来了精神,一跃而起高声喊道:“干爹,把我也带上吧!”   聂人雄背对着她一挥手,表示不允。而杜副官扯她坐下,口中说道:“司令和陆三小姐出去散步,你跟着凑什么热闹。”   小铃铛力道十足的啐出一片瓜子皮,然后开口说道:“杜叔叔,不是的。干爹要带陆三小姐进城去。陆三小姐的未婚夫来看她啦!”   聂人雄经过两年的扩张战斗,最后偷鸡不着蚀把米,反倒把自家地盘赔出许多。如今他军饷奇缺,将要走投无路,想要对陆家狠敲一笔。然而凡事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,未必他要八十万,陆家就一定如数拿出。反正无非是银元换人命的生意,双方好商好量的各退一步,各得所需也就是了。   陆克臣自有身份,而且体弱多病,当然不适宜亲自斡旋;何致美和陆家颇有交情,如今又是身在宁县,倒是个合适的中间人;可他这些年纵横北国,骄傲惯了,陆克臣思来想去,又不敢开口去支使他。如此耽搁几日之后,卫英朗实在是等无可等了,不顾陆家阻拦,定要当面会一会聂人雄。   山路崎岖,陆柔真依旧是和聂人雄同骑一匹战马。天气日益热了,她穿着一身红底碎白花的单薄夹袄,脚上也换了缎子面的绣花鞋。这乃是个俏皮村姑的打扮,而她把一头卷发编成两条辫子搭上肩头,只觉周身利落,仿佛随时可以做些淘气事情。   山路狭窄,全副武装的卫队汇成一字长蛇,甩着尾巴跟在聂人雄身后。今日是个大晴的天气,越走阳光越烈。陆柔真手搭凉棚遮到眼上,心中暗想:“这回脸上要生雀斑了。”   哪知正当此时,眼前忽然一暗,却是聂人雄摘下自己的军帽,扣到了她的头上。   她心中一甜,眼望前方低声说道:“多谢你。”   聂人雄没说话,信马由缰的往前走。他是昨天刚剪的头发,为了省事,剃得就剩一层短短发茬。陆柔真看了他的形象,当场笑得露出一排白牙,足有六七颗之多:“你这个发式,可以跑到庙里混充喇嘛了!”   聂人雄抬手摩着脑袋,被她笑得有些尴尬:“我也不求好看,方便就行。”   陆柔真依旧是乐不可支,因为感觉他这形象新奇,头发居然短过睫毛。至于美丑与否,倒非问题,聂人雄的相貌很是上等,无论头发长短,都是一名英俊青年。   一小时后,队伍进入县城。县城里面道路平坦,主要大街还浇了柏油,很有现代气息。陆柔真在山中连住几日,所见所闻都是乡村风貌,如今到了此处,就见城门洞开,卫兵肃然,一溜三辆黑色汽车停在城外路上,前后车门旁边全有军装笔挺的副官站立。一队身穿薄呢子军装的年轻士兵整整齐齐的小跑而来,队中为首一人停在聂人雄的马前,一挺身敬了个军礼:“报告司令,卫二少爷已经于半小时前抵达公馆了!”   聂人雄一声不吭的翻身下马,照例是对陆柔真伸出双手。陆柔真忽然想起自己还带着聂人雄的军帽,让部下军官看了,不但自己不伦不类,大概对聂人雄的影响也不会好。于是她先摘下军帽俯身戴回他的头上,然后才握住他的双手,连滚带爬的下了马。双脚刚在地上站稳,她就觉出了对方的目光——聂人雄这两天时常直勾勾的看她,眼神带着力度,仿佛箭簇一般。   聂人雄放开了她的手。他不占陆柔真的便宜,要占早占了,无需这个时候扯着人家的手耍无赖。在陆柔真的面前,他格外要显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气度。   陆柔真随他走去坐上中间一辆汽车。外面副官关闭车门之后,荷枪实弹的卫士立刻站上门外踏板,身体把车窗挡了个严严实实。陆柔真看不得县里风光,又不好主动搭讪着说话;心中忽然想起卫英朗,可是随即又觉得没什么可想,因为卫英朗二十多年如一日,似乎总是一个样子。   片刻之后,汽车停在一处宅院门前。外面踏板上的卫士跳下来拉开车门,聂人雄率先下车,绕过车尾走到了陆柔真这一边。陆柔真正要探出右脚踩上地面,忽见一只苍白的大手伸到面前,便是自然而然的将手搭上了对方的掌心。   扶着聂人雄俯身下来,陆柔真挺直腰背仰望前方,就见这座公馆围墙高耸,正门巍峨,着实是个体面森严的所在,便忍不住问道:“这是那里?”   聂人雄答道:“我家。”   陆柔真惊讶的笑了:“这里多好,为什么要住到山上去?”   聂人雄言简意赅的答道:“县里不太平。”   县里的确是不太平,甚至去年公馆门前还曾闹过刺客。他之所以跑到山中营里去住,也是无奈之举。   聂人雄先是把陆柔真安顿下了,然后独自去见了卫英朗。   自打他从小铃铛那里得知了此人之后,心里就总像是横了一根大刺,不想也就算了,一旦想起,必定一扎一扎的难受。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本去和对方相比,尤其是在见到卫英朗本人之后,这种念头就越发笃定了。   卫英朗穿着一身藏蓝西装,系着花样素净的浅色领带,衬得头发乌黑,脸面白净;再看相貌,也是眉清目朗,仪表堂堂。这样一位青年,本身就已是很出众了,偏偏背后还有一位名声赫赫的督军父亲,两厢相加,真把他比得如同草寇一般。   面对着聂人雄,卫英朗压住心中的焦虑愤懑,不卑不亢的起身问候:“聂司令,您好。敝姓卫,卫英朗。久仰司令大名,如今得见,果然少年英俊、不同凡响。”   聂人雄的情绪有些低落。卫英朗周身上下都是那么清洁雅致,从白金袖扣到怀表链子,从胸前手帕到领带夹子,一切都是流光溢彩。相形之下,聂人雄就觉得自己特别的“大”——个子大,手大脚大,连两条腿都长的好像电线杆子,不合时宜的遗世独立了。   一言不发的坐上首席位子,他略略蹙起眉头,顺便抬手又摸了摸脑袋。卫英朗梳着个乌黑锃亮的小分头,每根发丝都是整齐有序、一丝不苟的集体向后。而他——他根本无发可梳。   “还有五天的时间。”他毫无预兆的开口直奔主题:“难道陆克臣对此约定又有异议了么?”   卫英朗看了他那白森森的一张脸,暗暗的也是有些恐惧:“聂司令,我那世叔倾其所有,也只凑出了三十万整。如今虽然还在继续筹钱,可是按此情形,五天之后,至多只能到手四十万有余。陆世叔爱女心切,肯用全部家产来换陆三小姐的活命,只是力不能逮,所以在下就来做个中间人,希望聂司令体谅世叔他怜爱女儿的一番心意,在这八十万上让出一步。”   聂人雄垂下眼帘,阴恻恻的一笑:“陆家没钱,卫家也没钱吗?听说你和陆三小姐是定过婚的,总不会袖手旁观吧?”   卫英朗顿了一下,声音低了些许:“聂司令,陆三小姐是我的挚爱,却非家严家慈的挚爱。我尚未自立,所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”   聂人雄当初发出电报之时,其实也是漫天要价。平白无故的到手四十万,已经算是天大的便宜,不过面对着卫英朗,他故意做出漫不经心的姿态,仿佛根本懒得细谈:“那我就让十万。十万大洋,这步子退得可是够大了。”   卫英朗听他言语松动,立刻来了精神。双方就此开始唇枪舌战。卫英朗辞藻华丽,语言丰富,说起话来有情有理;聂人雄则是打定主意,多诈一万算一万。   良久过后,谈判结束,赎金降到了五十万元。卫英朗还不甘心,想要继续施展口才,聂人雄却是被他吵的脑仁疼,提高声音怒道:“五十万是最低数目,不能再变!你若是还要罗嗦,当心我连你一起绑了!”   卫英朗一愣,随即立刻闭嘴。   房内安静了足有两三分钟,卫英朗端起手边的香茶抿了一口,试探着再次出声:“聂司令,我可以见一见陆三小姐吗?”   聂人雄知道他是想要看看人质的情形,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。一声不吭的站起身来,他亲自出门去找陆柔真,顺便呼吸两口新鲜空气。督军少爷喷了香水,熏得他头晕。   陆柔真和卫英朗两人刚一见面,就立刻行了个拥抱礼。   卫英朗见陆柔真虽然衣着粗陋,可是脸上气色很好,一颗心便放下许多。恋恋不舍的握住对方的手,他用英文喃喃说道:“克瑞斯丁,你不要怕,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去了。”   陆柔真仰头细看卫英朗,发现几日不见,他竟是消瘦了一圈,脸上轮廓都显了出来。卫英朗含着泪光对她点头微笑:“你真是个勇敢的女孩子,我敬佩你。”   陆柔真这几天其实过得挺不错,不过面对着卫英朗,她不假思索的蹙了眉尖,娇娇怯怯的也用英文急切说道:“詹森,救我。我在这里很怕。”   卫英朗一听这话,心如刀绞。而聂人雄坐在一旁,因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,所以索性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卷,喷云吐雾的旁观。陆三小姐和卫二少爷的确是一对漂亮的璧人,但未必两人看着般配,就一定能够结为夫妻。聂人雄自认为也可以留起分头喷上香水,不过陆家虽然不是世代簪缨,可也是从前清时代一直显赫过来的;自己将来就算做了督军,大概也未必会入陆克臣的眼。   况且,孰知那时候陆总长会不会升为陆总理呢?   聂人雄忽然笑了一下,心想这陆三小姐果然价值千金,想要娶她进门,自己还得想法子找个好爹。但是话说回来,自己若是当真想找的话,还是能够找到的。   伸手在烟灰缸里按熄烟头,他站起身来棒打鸳鸯,三言两语的把卫英朗赶走了。   陆柔真对于卫英朗,是见了面很高兴,不见面也不思念。卫家小哥哥实在是个好样的,能够嫁给卫英朗,她心里很知足——理智上,很知足。   欢欢喜喜的专向聂人雄,她微笑着说道:“再过几天我就能回家了。爸爸对我真好,只是大哥大嫂一定气歪了鼻子。大哥是嫡长子,总以为家私全该归他,二姐出嫁时多带了一点嫁妆,大嫂都不高兴;这回可好,看他夫妇两个敢不敢和爸爸争辩!”   她自小生活优渥,从来不曾经过物质上的匮乏。几十万对她来讲,不过是个数目,大则大已,然而并不关情。在心疼钱财之前,她先幸灾乐祸了。   聂人雄怅然的凝视着她,最后却也笑了:“难得进城一趟,带你出去逛逛。”   第 9 章   聂人雄要带陆柔真出去逛逛,下午出门,直到夜里方回。县里本也没什么真正的大商号,他们的消遣无非就是吃饭看戏。天黑之后两人坐进戏园子包厢里,陆柔真是完全的西洋派,不惯看戏;聂人雄则是忙着看她,无暇看戏。   两人吃着瓜子,喁喁低语,正是得趣之际,忽听楼下一阵喝彩,放眼望向舞台,原来正是王宝钏苦尽甘来、修成正果了。   陆柔真虽然不大懂戏,可是这等故事总都听过。看到此处团圆,她不禁笑吟吟的也跟着点头:“真好,总算这王宝钏没有白白苦熬一场。”   聂人雄却在旁边咕哝了一句:“我看这薛平贵就不是个人。”   陆柔真一愣,扭头看他:“何出此言?”   聂人雄答道:“这薛平贵先前穷的像条野狗一样,怎么有脸娶了王宝钏回来和他一起受苦?既然娶了,后来怎么又抛了媳妇整十八年?”   陆柔真想了一想,随即辩道:“男子汉大丈夫,自然是要建功立业嘛!”   聂人雄理直气壮的说道:“那他既然忙着建功立业,就该早放了王宝钏。俗话说女人未嫁从父、既嫁从夫。既然嫁了,丈夫就是她的依靠。否则一个小娘们儿,脸皮又薄力气又弱,男人不护着她,她自己怎么办?抛头露面挣饭吃去?”   陆柔真听他语气有些激动,从“抛头露面”四个字上,又联想起了他那唱大鼓书的娘。不动声色的扬起脸来,她柔和了语气笑道:“你这话说的矛盾,前一句分明是男女平等、婚姻自由的意思,可是到了后面,却又全是三从四德、男尊女卑的道理。”   聂人雄听到这里,很困惑的眨巴眨巴眼睛:“我矛盾吗?”   随即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,不大好意思的随口说到:“好像是有点矛。”   陆柔真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:“岂止是有点矛,简直矛极了。”   午夜时分,戏园子散了场。聂人雄带着陆柔真离开包厢,在卫士的簇拥下乘车回家。原来这聂公馆占地辽阔,越往内走越有洞天。两人穿过几重院落,陆柔真见他走个不停,便是问道:“不是回房休息去吗?”   聂人雄扭头看她:“冷了,还是累了?”   陆柔真连忙摇头:“不冷也不累,只是不知道你要走到哪里去。”   聂人雄抬手去解腰间的武装带:“花园子里面有座二层小楼,我送你去那里睡觉。”   说完这话,他把武装带连同手枪套一起扯下来扔给后方卫士,然后脱了军装上衣,披到了陆柔真的身上。   陆柔真没有推辞,她知道聂人雄对自己不讲虚情假意。   两人抵达二层小楼时,四周已经黑黢黢的一片模糊,隐约能够看到大丛花草,可是尚未生叶开花,所以也不值一看,远处隐隐传来潺潺水声,可见附近还有小溪流过。   楼内开了电灯,陆柔真匆匆一过,就见周遭陈设庸俗,不中不西。及至随着聂人雄上了二楼,她依旧是摸不清头脑,并未看出此地的妙处。   最后,聂人雄推开一扇房门,把她送入一间灯光暗淡的卧室里面。她仰头一望,这才明白过来——头上正中开了天窗,整片的大玻璃板洁净透明,正能看到夜空中无穷的星辰。   聂人雄抬手关了电灯,自己也跟着抬头去看:“陆三小姐,这屋子有点意思吧?”   陆柔真转头面对了他:“你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名字。”   聂人雄向她伸出了一只手:“你写给我。”   掌心起了痒痒软软的触感,是陆柔真的指尖滑过他的皮肤。   然后她问他:“就是这两个字,猜出了吗?”   “柔真?”   陆柔真笑了:“对了!”   聂人雄合拢手指,仿佛攥住了对方的名字:“真好听。”   两人都没有困意,所以并肩坐在床尾聊闲天。陆柔真忽然笑道:“聂……我怎么称呼你才好?你不让我叫司令,可我也不好直呼你的大名。”   聂人雄侧身转向了她:“你的学问一定比我高,送个表字给我好不好?”   陆柔真登时有些手足无措:“这……这我不敢当的。”   聂人雄轻声说道:“想想吧,想好了告诉我。”   陆柔真起了兴趣,抱着双臂仰头望天。片刻之后,她犹犹豫豫的问道:“‘沐同’二字如何?”   聂人雄当即一愣:“木桶?”   陆柔真立时啼笑皆非的害羞起来。眼看聂人雄的左手搭在床边,她便伸出手指在他的手背上写出“沐同”这两个字,口中又道:“我说我不敢当,你偏要我来想。我在学校里也不是用功的学生,国文成绩又是最差,哪里有资格给人家起表字?”   聂人雄恍然大悟,随即对着陆柔真一笑:“沐同,挺好,我记住了。”   陆柔真歪着脑袋笑问:“先生台甫?”   聂人雄立刻答道:“草字沐同。”   陆柔真扭开脸去,压着笑意低低的嘀咕道:“不要用它了,听起来的确很像木桶。将来人家若是听得误会了,可要笑话你的。”   聂人雄不回应了,双手交握着坐在暗中,他无声的只是微笑。   这时,陆柔真又道:“这里有没有弦子?我想让你弹给我听。”   聂人雄向后倒去,翻身伸手去抓床头矮柜上的电话。这是一个趴伏卧倒的姿势——一张大床,他趴着,陆柔真坐着,总像是不大合乎礼数。陆柔真忽然想起了《孽海情窟》里的情节描写,不由自主的回头去看聂人雄。聂人雄正在通过内线电话命令楼下卫士去找三弦,两条腿伸展开来,套着长统马靴的小腿正是修长笔直。目光再向上走,则是结实利落的腰与端正宽阔的背。聂人雄微微仰起了头,星月光芒之下,就见他那个脑袋是毛茸茸的圆,短短头发似乎带着一种稚嫩的热力。   在聂人雄放下电话之时,陆柔真也瞬间转向前方。抬手摁住砰砰乱跳的心口,她发现自己自从被他绑架之后,不但言谈举止粗野许多,连心思都要偏于下流了,真是罪过。   卫士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把三弦回来,送入房内之后便是立刻退出。聂人雄脱了马靴盘腿上床,坐在漫天星光之下,他这回不再忸怩,一甩手便是一串铿锵曲调。陆柔真饶有兴味的侧耳听着,偶尔遇到熟悉调子,便要跟着哼唱两句。唱着唱着,她自己都听出了跑调,忍不住抬手掩口,笑个不休。   她一笑,聂人雄抬眼看着她也笑。两人都有些傻气,眼睛全弯成了月牙,明媚溢彩的眼神,也是类似月光。琴声越来越缓的收了个尾,聂人雄放下三弦,俯身向前拥抱了陆柔真。   双臂围拢,就只是抱。颤抖滚热的气息扑在陆柔真的耳朵上,聂人雄咬紧牙关,硬是不动。不能再动了,再动他会活吞了陆柔真。陆柔真娇嫩芬芳的像一朵花,她这样信赖他,他就得对得起她!   叹息似的,他说出三个字来:“我爱你。”   陆柔真的身体一震。闭上眼睛靠向对方胸前,她想自己真是学坏了,坏得无以复加了。一位小姐家,又是定过婚的……但和聂人雄厮混在一起,又是多么的有趣啊!气血一阵一阵的涌上头脸,逼得她快要流下眼泪。忽然抬手在眼睛上揉了一把,她用力推开了身前的聂人雄:“等我回到了家,可是再也不要见你了!”   她不等聂人雄询问原因,自顾自的哭道:“不见了,见了你就要心里难受,不见了!我也不会等你来娶我,我是要嫁给英朗的,我和英朗从小就在一起,英朗什么都好,爸爸也说他好,大家都说他好……你呢?你就是个杀人放火绑票的坏蛋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她开始扬手去打聂人雄的肩膀胸膛。她不算胖,可是一双手很有肉感,攥起来的小拳头像是棉花锤子,软软的一直捶到人的心里。聂人雄无言的凝视着她,看她哭得涕泪横流。涕泪横流也不难看——或许其实是难看的,可是因为他爱她,所以怎么看怎么好,纵算是丑,也当可爱。   他任凭她打她哭,因为他看出了她的不安与惶惑。而陆柔真在打够哭够之后,像一只无枝可依的小鸟一样,还是栖息在了他的怀中。   聂人雄小心翼翼的拥抱了她,她也伸出双臂环住了聂人雄的腰。双方默默的依偎在了一起,她察觉出了自己的弱小柔软,因为聂人雄的臂膀与胸膛都是那么的温暖坚实。   最后,聂人雄带着她躺了下去。伸出一条手臂给她当做枕头,他管住了自己的手脚。   他爱她,所以不能为了一时的欲望害了她。她还是个黄花姑娘,自己若是不能给她幸福,那就不要自私自利的莽撞采摘。   接下来的三四天里,聂人雄和陆柔真一直留在县内。天气越来越热了,地上绿了草芽,花木红了骨朵。陆柔真有时会望着花花草草发呆,因为知道自己看不到它们生发绽放的模样了。   到了第五天清晨,卫英朗在何家士兵的保护下进入县城,随行带了五只硕大木箱,里面沉甸甸的码了银元,正是五十万整。而陆柔真提前平静了心情,这时便是做出劫后余生的脆弱模样,要和卫英朗一起上车离去。   可在上车之前,她还是忍不住回头远望了一眼,正见聂人雄高高大大的站在烈日之下,一张脸白的发冷,头发睫毛都被映成了淡黄颜色。   他在看她,一直看她。   她不敢多露行迹,怕被人瞧出端倪。匆匆弯腰坐上汽车,她垂下眼帘做出倦容,心中知道这一场罗曼蒂克的大梦,是结束了。   第 10 章   聂人雄押着五十万大洋出了县城,一路快马加鞭的返回了山中军营。孟庆山提前来到山腰迎接,远远看着聂人雄气色不善,心里立时打起了鼓,以为司令近来霉运当头,没能诈到钱财;及至对方队伍越走越近,他见后方赶着一辆大马车,车上木箱垒起多高,周遭也是戒备森严,这才放下心来。   堆出满脸笑容迎上前去,他正要恭喜。哪知聂人雄抢在头里,直接懒洋洋的对他说道:“去给段世荣马锦堂发电,让他们下午过来。”   孟庆山的整篇言辞全被堵了回去,只能意犹未尽的咽了口唾沫:“是,司令。”   聂人雄抬腿下马,摘下军帽端端正正的戴到了马脑袋上,然后背过双手攥着马鞭,顶着大太阳徒步向前走去。   孟庆山察言观色,没有看出道理,故而闭紧了嘴,不敢多嘴多舌。   聂人雄一路走进军营,迎面就见小铃铛坐在老树桩上,双腿分得大开,一脚还踩在个小板凳上。单手托着她的饭盆,她正挥着筷子埋头往嘴里扒饭。   聂人雄叹了口气,走到近前弯下腰去,伸手把这义女的两条腿并到一起,又向上抓住她的短发,硬是拎起了她的脑袋。   “丫头。”他低声说道:“十四了,不小了,也学点姑娘样子吧!”   小铃铛鼓着腮帮子,含着满嘴米饭问他:“干爹,姐姐回家去了?”   聂人雄一点头,就看她薄肩膀圆脑袋,就只有个小尖下巴带了一点肉,是个勉勉强强的娃娃脸。他想这丫头可能是小时候饿伤了,所以后来再怎么吃,也是补不回来。   小铃铛三嚼两嚼的咽了口中米饭,继续发问:“干爹,你是不是舍不得她走?”   聂人雄又一点头:“是。”   小铃铛把饭盆放在大腿上,睁着大黑眼睛看他:“那你怎么不抢了她做媳妇?”   聂人雄先是一笑,随即郑重其事的答道:“婚姻是人一生的大事,怎么能抢?将来要是有哪个小子敢来抢你,干爹非毙了他不可!”   小铃铛听了这话,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,低头咕哝:“没人抢我。”   聂人雄又摸了摸她的头发:“告诉杜希贤,不许他再把你剪得秃头秃脑。”   小铃铛先前从未听他说过这话,如今心中一动,倒是羞得满脸通红,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为女儿。双手捧着沉甸甸的一小盆米饭,她紧夹双腿不敢乱动,因为不知道干爹接下来又会说出什么,所以等待的又害臊又希冀。   然而聂人雄直起腰,却是就此径自向远走去了。   聂人雄不肯闲下来,极力的要找些事情占住自己的头脑。如今聂军已然失了人质,何致美定然会在短时间内再次进攻,而他只余两县地盘,而且军队屡战屡败,士气已经涣散。   对于士兵来讲,五十万大洋只能充作定心丸,不能当成吗啡针。这些大洋足以把人留在军队,可也只是留下而已,未必就会真去卖命。况且,说老实话,他也是有点怕了何致美。何致美麾下几十万安国军,个个如狼似虎,真要一起上来,一人一口就能把聂军全体嚼了。   “不能往山里退。”他在心里告诉自己:“一旦进山,被人围住,再想突围可就难了。到时被人分而攻之各个击破,最后我岂不成了孤家寡人?”  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了惊骇,额头甚至渗出一层冷汗。他这些年杀伐征战作孽甚多,若是成了光杆司令,那后果可想而知,除了不得好死一途之外,定然再无他路。   他得活,而且要往好了活,活成人上的人,活着再见陆柔真。抬手按上腰间的手枪皮套,他在大太阳下眯起眼睛,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!   他不能在何致美这一棵树上吊死。战争本来就是欺软怕硬强取豪夺的事情,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。他打不过何致美,还打不过别人吗?   在聂人雄浮想联翩之际,陆柔真已经乘坐汽车进入宁县地界。   卫英朗坐在她的身边,因见她垂头不语,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,便是暗暗握住了她的手,想要用自己的热量去鼓舞她。此时何致美刚刚离开宁县,留下一位年轻伶俐的蓝参谋充当接待员。那蓝参谋语笑晏晏,一派温和,因知他们皆有来历,所以敷衍得密不透风,将他二人照顾的十分之好。卫英朗如今没了后顾之忧,便是专心致志的陪伴陆柔真。   回京的列车是明日清晨才有的,所以这一夜两人还是要住在宁县。陆柔真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聂人雄,回忆起自己上车离去之时,聂人雄孤零零的站在阳光下呆望自己,她那一颗心就一抽一抽的疼。她想再和对方说几句笑话,想要再去摸摸对方的短头发,可一切都是不可追不可留,她知道自己也许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了。   其实不见他才好。见了又能怎么样?见了也是黄粱一梦,总有醒来的一刻。   当着卫英朗的面,她笑是笑不出来,可又绝没有唉声叹气的道理。她是谨慎惯了的,素来不肯轻易流露心事,这时因怕露出马脚,故而索性蹙着眉头按着心口,开始装病。   卫英朗认为她是位娇娇怯怯的小姐,正预备了一番言辞想要抚慰她,可她却是倒在床上,轻声说道:“詹森,不要提了,我现在还是怕得很,一颗心跳的让人喘不过气。”   卫英朗听了这话,心急如焚,又不好主动伸手摸她的胸脯,只得坐在床边问道:“克瑞斯丁,我去找个军医过来吧!你看起来十分虚弱,这些天是不是受了惊吓?”   陆柔真闭着眼睛微微点头,声音轻的宛如薄烟:“他们把我关进一间空房子里……终日只有两个老妈子看守着我,凶巴巴的开口便是骂人……直到那日你过来了,聂人雄知道家里会来赎我,才对我稍稍好了一些。”   卫英朗一听这话,立刻想象出了那种情景。压着怒火长叹一声,他又问道:“聂人雄有没有欺负过你?”   陆柔真听了这话,想起往昔两人种种言谈欢笑,越发落下泪来:“他那个人更是粗鲁得很,几次三番的说要把我杀掉。詹森,我当时真是怕极了。”   卫英朗见了她的荏弱模样,简直快要怒发冲冠——人人都知道陆总长家的三小姐最为娇贵,然而平白无故的被聂人雄绑了去,不但要受乡野村妇的欺凌,还要被个丧心病狂的丘八怒斥恐吓。当着陆柔真的面,他真想豪气干云的撂下几句狠话,可是话未出口,他又忍了回去。   嘴上的英雄最不值钱,他若真是有心为未婚妻报仇,就该直接去取聂人雄的狗命。   可他没有那种本事,所以顶好闭嘴。   俯身轻轻拍了拍陆柔真的手臂,他柔声问道:“克瑞斯丁,我记得半个月前你还在害感冒,现在可痊愈了吗?”   陆柔真受了他的轻拍,心中生出一阵温暖的酸楚。含着眼泪点了点头,她真想起身扑进对方怀中哭上一场——她的心事是那么沉重那么绝望,同时又是那么的不能见人。   可是她须得管住自己。卫家小哥哥虽然温柔,虽然知心,可身份却是她的未婚夫。家里的姐妹们几乎已经懒怠拿他们两个开玩笑,因为仿佛她生下来就是要嫁给卫英朗的,大家心照不宣的太久了,简直失去了兴趣。   “詹森……”她气若游丝的说话:“我头晕……胃也痛,想要喝点粥睡一睡。”   陆柔真凭着头晕胃痛的借口,不但逃避了卫英朗准备出的压惊晚宴,而且可以明公正气的早早上床休息,免去了与对方交谈的麻烦。   她闭上眼睛就是聂人雄,聂人雄的睫毛,聂人雄的手指,聂人雄背着她走长路,她歪过脑袋,就可以看到对方的侧影。忽然在黑暗中微笑起来,她又想起了聂人雄说过的那些傻话。那么俊秀的一名青年,怎么有时候会那样凶恶,有时候又是那样的憨?   一夜过后,她真病了。   她发起了烧,嘴唇上也生出了两个火泡,鼻孔里呼出的空气烫如火龙。可是大概因为心怀鬼胎的缘故,她见了自己这副形象,反而深感满意——自己做了半个月的人质,饱受虐待,应该就是这副惨象。   抖抖索索的强挣着洗了澡梳了头,她换上一身宝蓝色的印度绸夹袍,袍襟绣了大朵大朵的白色花朵,行动之间光芒闪烁,更是衬得她面无人色。卫英朗推门进来看她,当场就是一惊:“克瑞斯丁,你怎么——”   这句话问到一半,戛然而止,因为原因不言而喻。卫英朗走到她面前,抬手抚摸了她的潮湿卷发:“小傻瓜,你现在真的安全了,这不是梦。我向你保证,此生此世一定在你左右,再不让你惊怕。”   陆柔真一眨眼睛,眨出一颗很大的泪珠子。她现在心里倒是平静的,只是思念聂人雄。真想再和他见上一面,想得要命,想极了。   但是这话,当然依旧是永远不能说。   卫英朗为她梳好头发,又往手中倒了生发油,轻轻揉搓了她的卷曲发梢。乌黑的卷发立时有条有理的放了光泽,而她指着唇上火泡,哑着嗓子轻声苦笑道:“詹森,我简直不敢说话,张嘴便要疼痛。”   卫英朗取出一条开司米长披肩,一边从后为她披上,一边柔声说道:“那我们就不要说话了。列车包厢里会有果子露,你吃不下饭,喝点果子露总是可以的。”   说到这里,他觉察出了陆柔真的热度,于是接着说道:“等我去向军医要几片阿司匹林。趁着现在还不很热,我们先把药吃了。”   陆柔真上午上了火车,进入包厢后便是沉沉的昏睡,睡着睡着忽然提起了心,朦朦胧胧的侧耳倾听,只怕自己说了梦话,吐露心事。   卫英朗坐在一旁陪伴着她,心中宁静安然,不起一丝涟漪。   他们是天生一对,合该像朵并蒂莲似的同在一起。这是一桩毫无疑问的事情,所以无需多想。   傍晚时分,陆柔真自动醒了过来。   她扶着卫英朗穿鞋下床,走到壁上的玻璃镜前理了理头发,又因自己气色实在太坏,恐怕有人见了之后会幸灾乐祸,她便取出今早带出来的一盒香粉,用小粉扑子向那面颊鼻梁拍了几拍,又用指尖蹭了一点口红,淡淡的按上嘴唇。   “大嫂和四妹那两个淘气的,一定要笑我狼狈了。”当着卫英朗的面,她从来不讲旁人的坏话,说起来只是“淘气”。大嫂和四妹淘气的次数多了,显见是别有居心的在欺负人;陆柔真则肯定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姐家,因为她只以为对方是在“淘气”。   卫英朗知道陆家人多嘴杂,所以听了这话,就很不忿,恨不能立刻娶了陆柔真过门,不让她再受委屈。   第 11 章   火车缓缓驶入西车站时,已经到了下午时分。陆柔真装扮完毕了,安安静静的坐在窗边,静观车外风景变换。除去那两年的留洋生活不算,她平日其实难得出门。而欧洲生活虽然新奇,但是因为身边总陪伴着卫英朗,所以她恪守一贯宗旨,斯斯文文的只是念书,略微杂乱一些的聚会都不肯去,仿佛只要自己保持冰清玉洁,便能造就金刚不坏之身,并且得到万世景仰。   她是这样一个规矩的好学生,然而成绩却是差强人意。人和学问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薄膜,书本在那边,灵魂在这边,界限分明,互不相干。大考之前,她时常正襟危坐的守在图书馆里,直着眼睛只对一页文字使劲,一看一天,可惜灵魂早已出窍,不知飘去了何方,非在饥饿之时才能返回躯壳。   忽然反应过来,陆柔真发现自己又走了神。火车已经停了下来,隔着一层车窗,她看到了父亲和大哥大嫂。   抓着手帕深吸一口长气,她骤然抖擞精神。扶着卫英朗站起身来,她像一只病弱的螃蟹,踉踉跄跄横着就出去了。存在胸中的那一口气缓缓呼出,她颤着声音哽咽唤道:“爸爸!”   陆克臣五十来岁,穿着一身青色长袍,是个潇潇洒洒的高个子。大儿和二女三女都是前头大太太留给他的孩子,大太太与他青梅竹马,又在三十几岁风华正茂之时染了急病,死成了他眼前一片月光,心头一抹朱砂。他虽然后来又纳了六七个小姨太太,然而提起前头大太太,依旧常有“无处话凄凉”之感。   正所谓爱屋及乌,他对这前三个孩子是特别的偏爱。自从二小姐远嫁之后,他对陆柔真越发娇宠起来。抬手搂着女儿,他胸中一阵激荡,忽然感觉赎金付的很值:“柔真……”他的声音也有些颤:“你总算是平安回来了。”   陆柔真泪眼婆娑的抬起头来,又对旁边叫道:“大哥,大嫂。”   她大哥陆云海和她嫂子苏慧之立刻齐声答应了,表情却是不甚自然。陆柔真心知他们痛恨自己花了几十万家私,所以并不殷勤,抬眼又望向了父亲:“爸爸,女儿不孝,让您老人家这样劳心。”   陆克臣听了这话,登时摇头叹道:“傻孩子,这叫什么话。你若是平白无故的有了三长两短,爸爸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你娘?”随即他面对卫英朗略一点头:“英朗,这一趟也是辛苦你了。”   卫英朗微笑着摇了摇头,并未答话。而陆云海见父亲打量着三妹与卫二少爷,满眼都是欣赏神色,便很不快。调动笑容活络起来,他张罗着叫来随从,同时和太太一起动口,客客气气的把这三人劝出车站,请上汽车。   陆公馆是座阔大宅院,格局之繁复,简直如同迷宫一般。陆克臣共有两个儿子五个女儿,姨太太另算在外。如今听闻三小姐平安回来了,众人虽然心肠各异,但是慑于陆克臣的威严,不敢不打扮齐整了过来迎接。其中五少爷陆霄汉是个十四五岁的活泼少年,与三姐关系最好,这时眼见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停到正门之前,便领头快步走了出去,欢欢喜喜的大喊一声:“三姐!”   陆柔真听了这声呼唤,差一点就要出声作答。强行管住自己的言语行动,她依旧做着病弱的样子,只等门房跑上来打开车门,又让卫英朗率先下车伸出手来。扶着对方慢慢的探身下去,她又欢喜又疲倦的露出笑容:“五弟。”   这时,陆克臣在车内发出声音:“老五,不要缠你三姐。你三姐坐了大半天的火车,很是辛苦!”   此言一出,后面众人也都拥出来了,七嘴八舌的各自问候三小姐。只有四小姐陆柔湘站在后方一言不发。陆柔真心如明镜,故意对她一眼不看,对于几位花枝招展的姨娘,倒是敷衍得一丝不苟。如此热闹一番之后,众人闪开道路请三小姐快些进门,陆柔湘躲闪不及,竟被幼小的七妹陆芬妮踩了一脚。她拧了眉毛正要发怒,不想陆芬妮张着小手追上陆克臣,满口喊着爸爸抱抱;而一旁的奶妈子慌忙追上,瞬间便又把她隔到了后方。   陆柔真自住了一处宽敞小院,里外十几间房,正是清静雅致。院里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,名叫小荷,也伺候她有三四年了,处处体贴细心。卫英朗因自己还未和陆柔真正式成婚,所以不肯在她房内逗留太久。低声对她嘱咐安慰了几句,他告辞离开,回了卫家在京城的老宅子去。   陆柔真在火车上睡了大半日,这时反倒觉得精神许多。小荷从厨房端了几样清淡饮食来给她吃,她无情无绪的尝了几口,然后便是洗漱更衣,上了床去思索心事。   一夜过后,兄弟姐妹们想她大概是休息过来了,便纷纷前来问候。苏慧之身为大嫂,心中越是烦恼嫉恨,脸上越要宽容慈爱。她领着头第一个来了,却是没有见到陆柔真,开口一问小荷,才知道三小姐是被老爷叫去了。   苏慧之不肯离去,就坐在小书房里的长沙发上,闲闲的翻着电影杂志等待。良久之后,院内有了低低的笑语,她起身向外望去,发现正是陆柔真带着六小姐陆安妮回来了。   陆安妮只比陆霄汉小了两个月,生的身材细瘦、修眉俊目,满腹心肠弯弯曲曲。苏慧之见她挽着陆柔真的手臂,满脸是笑,就知道这个东西已然从自己这里倒戈,重新投向了三小姐的怀抱。压住胸中一阵不满,她故意掀了帘子笑道:“三妹,六妹,怎么忽然勤快起来,这样早就出去散步了?”   陆柔真站在阳光下面,笑吟吟的答道:“大嫂,哪里是勤快呢?我本是去了爸爸那里说话,回来路上就见六妹正求着五弟带她去花园子里划小船去。我只过去和他们说了两三句话,五弟便借机逃之夭夭,留下六妹可怜见儿的,我就把她带过来了。”   陆安妮天生一双趋炎附势的眼睛,素来觉得苏家寒微,不大看得起苏慧之,前些日子家中风传陆柔真怕是要活不成,她才同大嫂多联络了些;如今既然三姐平安归来,她自然还是回归旧地,攀着三姐。陆柔真把话说完,她便撒着娇的笑道:“五哥不带我玩,我就缠住三姐,这一天都不回去了。”   苏慧之听闻此言,立刻抬手掩口,笑得双目弯弯:“六妹这个小东西,总要有伴儿才行。前些天终日赖在我那里不肯走,现在又要过来叨扰三妹了,三妹你还不打她出去?”   陆柔真亲亲热热的抬手一捏陆安妮的面颊:“看看六妹这个小模样,我可下不了那个手呀!”   陆安妮眼见院内廊下摆了一溜花木晒太阳,便去摘了一朵红花团成了球,轻飘飘的掷向苏慧之:“大嫂真是个坏人,我不同你好了。”   苏慧之笑着躲闪,陆柔真含笑旁观,院内登时起了一片欢声。正值此刻,几位年轻些的姨娘们也都结着伴儿过来了,众星捧月似的恭维着三小姐,又问起这半个多月的情形。陆柔真半真半假的一一答了,心中却是有些不快。一位金尊玉贵的小姐家落入军营,就算没有受到欺侮,可毕竟是和大兵们同处一地,总像是丢了体面。   待她把话说完了,苏慧之仿佛窥破了她的心事,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:“三妹到底是个福大命大的,我听说那些丘八都粗鲁下流得很……”   未等她继续说下去,陆柔真便正色说道:“大嫂,虽然我只是个弱小的女子,没有力量。可是凭着爸爸的名望与身份,谅那些人也不敢妄动。”   苏慧之不能当众说陆克臣的名望身份不值钱,所以停了一秒钟后,她温柔笑道:“这倒也是。”   直到下午,陆柔真这里才静了下来。   她收敛笑容,躺到床上只装午睡,心中却是想着父亲早上那一席话——原来五十万的赎金,自家只出了二十万。   余下的三十万,其中十万是卫英朗这些年的私房钱,另二十万则是他向家中父母要来的。卫督军也不是盏省油的灯,明明白白的让儿子转告陆克臣,说是两个孩子迟早都要成亲,这二十万就算是卫家提前过了彩礼。   “旁人看我们陆家是家大业大。”陆克臣叹息着告诉她:“可是家大业大,人多心多,上上下下全红着眼睛,爸爸无论怎么供着他们,他们都是不足……柔真,你是个最通情达理的孩子,爸爸心有余而力不足,你等明年和英朗成了婚,好好的去孝敬公婆吧!”   陆柔真知道自己是必要嫁去卫家的,然而知道归知道,双方各不相欠,似乎总还存着个隐隐约约的未知数。   但现在一切都是尘埃落定了,自家连彩礼都收下了,不但收下,而且用尽了。   第 12 章   因为三小姐有惊无险,平安归来,所以陆克臣决定给二姨太太过次生日。二姨太太有点年纪了,虽然不曾生下一儿半女,不过素来知书达礼,是个公认的老好人。陆克臣一方面善待了姨太太,另一方面又让三女得些热闹,自己忖度着,正是两全其美。   到了寿辰这天,众人早早就去给二姨太太贺寿。二姨太太薄施脂粉,稳稳重重的打扮了,也是感觉脸上十分有光。如此闹到下午,花园里面唱起戏来,陆柔真坐在台下,因见台上赫然正是一位王宝钏,心中便是百味陈杂——她死了心,已然很久不许自己再想聂人雄。可是望着台上出了神,她就觉身边似乎有着淡淡的呼吸声音,让她简直不敢扭头去看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她忽然醒悟过来,发现台上早已没了王宝钏。而陆柔湘坐在一旁,正和陆安妮与苏慧之谈戏。闲话三言两语的说过去,陆柔湘淡淡的笑道:“台上那些千金小姐,我看都不能和三姐打比。”   苏慧之当着身边众多女眷,立刻接了话头:“四妹,这话又是从何而来?”   陆柔湘把头一样,做出俏皮模样:“旁的不说,三姐如今便是位五十万金的小姐了,自然远远胜过千金小姐。”   陆柔真听她当众又揭自己疮疤,怒极反笑,用着小团扇掩口说道:“你们两个淘气鬼,又来拿我取乐。不过这千金二字无非是个譬喻,像我这样粗粗笨笨的,就算再花了百万千万,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孩子罢了。倒是四妹伶俐俊秀,才是戏里千金小姐的模样。”   说完这话,她故意仔细端详陆柔湘,随即转身对众人笑道:“你们来看,四妹今日漂亮得很,把台上的林玉芳都比下去了。”   陆柔湘的生母乃是一位不甚红火的坤伶,这是让她深以为耻的,如今一听陆柔真竟拿自己和男旦比美,越发气得咬了嘴唇。陆柔真一眼看清,不等她变换表情,立刻又用团扇轻轻一磕她的肩膀:“四妹怎么生气了?莫非要学林黛玉了?”   此言一出,陆霄汉冒冒失失的跑了过来,正是听到后半句话:“啊?谁要学林黛玉?”   陆柔真抬头笑道:“还不是你四姐这个小气鬼。我夸她比台上的角色还美,她反倒恼起来了。”   陆霄汉回头看看戏台,低头又看看陆柔湘,然后一耸肩膀:“你们全该配副眼镜来戴了。四姐哪里像林玉芳?林玉芳是圆圆的脸儿。”他抬手一捏自己面颊:“四姐瘦,脸比他长多了。”   说完这话,他满头大汗的拔腿走开,急急忙忙的不知要忙什么去。在座众人听了这话,附和也不是,反驳也不是,不由自主的去看陆柔湘,结果发现四小姐果然脸长。而陆柔湘一来抓不到陆霄汉,二来也不好跟着个半大小子打嘴仗。神色红白不定的望向前方,她就听耳边响起一串笑语,却是陆柔真和陆安妮又谈起来了。   陆柔真很是淡定,因为时常胜利,极少失败。纵算真失败了,她也会自找台阶下去——总而言之,她得保持住三小姐的气度。   一场大戏未完,小荷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,弯腰对着陆柔真耳语一番。陆柔真微笑颔首,然后起身就要离去。陆安妮见了,连忙问道:“三姐,这么好的戏不看,你要到哪里去?”   陆柔真低声笑道:“爸爸去何宅做客,偏要带上我一个。”   众人一听这话,越发明白了她的与众不同。而她莲步姗姗的随着小荷走上园中道路,先回房去换了出门的衣裳,又把头发脸面重新修饰了,然后才不紧不慢的赶去前面大书房,和陆克臣见了面。   陆克臣最爱以情动人,极力想要和何家建立通家之谊,可惜身边的姨太太们资质有限,唯有三女儿落落大方,说起话来娓娓道来,是个可以见人的。父女二人上了汽车,片刻之后便到何宅。何致美和陆克臣见面之后,立刻谈起政务,而何五小姐迎接出来,带着陆柔真到自己房内说话。   陆柔真在何五小姐的闺房内谈天说地,因为曾在同一家女校读书,所以十分亲密。可惜何家有位刚进中学的七少爷,放学之后却是跑了过来。这何七少爷生得面如冠玉,当年陆柔真时常逗他玩耍,可如今见他越来越有大人模样,便收敛行径,不肯再与他厮闹。而何七少爷在一旁枯坐片刻,见陆柔真淡淡的不大理睬自己,就很失望,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皮鞋发呆。   如此过得久了,陆柔真自觉到了告辞时间,这才对着何七少爷问道:“七哥儿,近来功课忙吗?”   何七少爷正在出神,冷不防的听到问话,直愣了半分多钟才有回答:“唔……不忙。”   陆柔真站起身来,因为要与何五小姐一起回前面大客厅去,所以客客气气的又道:“七哥儿,哪天若是闲了,就请到我家里去玩。霄汉常念着你,要和你结伴儿淘气呢!”   何七少爷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,因为还是觉得自己被冷落了。   陆柔真和何五小姐手挽着手,一路窃窃私语的走到大客厅前。然而未等她们进门,厅内忽然传出一阵污言秽语,却是何致美正在骂人。何五小姐见怪不怪,拉着陆柔真在外停住脚步。而陆柔真竖了耳朵,就听里面说道:“去年刘二麻子还在天津对我吹牛×,说他在热河如何如何厉害,我一时糊涂,竟然全他妈当了真!现在可好,烈火见真金,原来他连个聂人雄都挡不住!妈了个蛋的,现在他的队伍散了架子,一步一步的只往后退;聂人雄又没刨了我的祖坟,我也犯不上追到热河打他!”   然后是陆克臣发出声音:“致帅,那我们就这样坐视刘督军一败涂地么?”   何致美沉默片刻,末了说道:“刘二麻子要是真完了蛋,其实也没什么。那老小子和我们就不是一条心,他自从攀上马总长之后,就有点那什么—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?”   陆克臣迟疑着答道:“可是……万一热河真是全境落入聂人雄手中,那么……”   何致美的声音低落了些许:“姓聂的和刘二麻子全不是好货,死了哪个都不可惜。不过话说回来,我真没想到聂人雄会说跑就跑。好他妈的,比兔子还快,我一眼没看住,竟然窜去了热河。”   陆克臣想要撺掇着何致美去替自己宰了聂人雄出气,可何致美头脑清楚得很,只是一味乱骂,全然不肯中计。何五小姐听父亲吵吵嚷嚷,便又拉了陆柔真前去四小姐的房里做客。   陆柔真一步一步随着何五小姐行走,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,同时脸上烧得滚烫。忽然想起那时聂人雄背着自己走山路,他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说:“别急着成婚。督军总比督军儿子更强,你给我一点时间。”   陆柔真在家中隐忍惯了,喜了不笑,悲了不哭。怀着满心酸楚跟上何五小姐,她在心中暗暗说道:“我没有时间给你了,我就远远的看你建功立业、做个大英雄吧!”   陆柔真在北京何宅柔肠百转,而身在热河战场上的聂人雄仿佛有所感应一样,毫无预兆的连打了三个大喷嚏。   打过喷嚏之后,他吸了吸鼻子,然后低头继续去读手中报纸。刘二麻子那边兵败如山倒,热河报界审时度势,也立刻转了风向。前几天报章上还要把他称为“聂逆”,如今这般的字样就再也瞧不见了。有几家报馆大概是特别伶俐,甚至率先开始尊他一声“沐帅”——表字沐同,尊称沐帅。   聂人雄喜欢“沐同”二字,好写,也好记,并且让他想起陆三小姐。陆三小姐的面庞像朝霞,眼睛像水晶。他没什么学问,忖度不出动人的字眼来赞美对方,说来说去,就只有一个“好”。   在他读完一张报纸之后,小铃铛扛着一支骑枪走进房来。   半年的功夫,她已经蓄出了齐耳短发,衣裳也换成了女装,可惜表里不一,时常冷不丁的做出粗鲁举动,像个小爷们儿似的吓人一跳。大步流星的跨过门槛,她把骑枪架在自己肩膀上,枪口塞着一束鲜嫩的狗尾巴花。   “干爹!”她欢欢喜喜的大声说道:“段叔叔发回了电报,说是把刘二麻子的老婆儿女全逮住了!”   聂人雄淡淡的一点头:“好。”   小铃铛拽过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,发式服装变了,模样却是一如既往,精气神全在黑眼珠子里,滴溜乱转的放着光芒:“干爹,等到刘二麻子滚蛋了,是不是整个热河都归我们了?”   聂人雄又一点头:“那是自然。”   小铃铛立刻笑了,嘴角一翘,肉嘟嘟的小下巴越发尖了起来:“早些过来就好啦,这里的仗可真好打啊!”   聂人雄放下报纸看她,看了片刻,忽然探身伸手,一把夺过了她的骑枪。   “谁让你又跑到营里舞枪弄棒的?”他哭笑不得的质问小铃铛:“这么大个丫头了,没事就和小兵蛋子们在一起混,这有意思?”   抬手指了指小铃铛的鼻尖,他正色说道:“再敢乱窜,当心干爹揍你!先收拾你,再收拾杜希贤。我看这些年他就没把你教出好来,亏他念的书还最多!”   小铃铛脸皮厚,挨了骂也不在乎——她知道聂人雄是真心为了自己好。自己越长越大了,丫头到了十五六,就算是大姑娘;可是哪家的大姑娘像自己这么野呢?   笑嘻嘻的对着聂人雄一咧嘴,她不接方才的话头,而是把手伸进衣兜里掏摸。捏着尾巴拎出一只扭来扭去的小田鼠,她美滋滋的又道:“干爹,你看,我刚才在外面挖了这个小东西出来。”   聂人雄眨巴眨巴眼睛:“想吃肉了?”   小铃铛连忙摇头:“不是,你不让我去营里玩,杜叔叔又没有时间理我。我一人没有伴儿,想要养着它玩呢!”   聂人雄皱起一边眉毛:“养耗子?”   说完这话,他未等小铃铛回答,劈头抓过小田鼠,起身就往外走。跨过门槛把小田鼠掼到地上,他一脚将其踩了个扁:“这真是闲出屁了,没事养耗子!”   然后他转身望向房内,正要再对义女训斥两句,哪知房内空空,后窗大开,小铃铛和骑枪一起消失无踪了。   第 13 章   聂人雄进入承德这日,正是个骄阳似火的天气。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,头发剃得只剩短短一层发茬,然而依旧是热,恨不能伸了舌头狗喘。一手虚虚的拉着缰绳,一手抬起来解开军装纽扣,他难耐的歪着脑袋用力扯开领口。这一阵子他有点“苦夏”,人是瘦了一圈,衣领敞开来,能够看到清晰的锁骨。然而瘦归瘦,不损力气,周身上下挂着二三十斤的手枪子弹,他习惯成自然,毫不在意。   随着热河战局日益明朗,外界对于聂人雄其人的态度,就开始有了暧昧变化。热河本是个特别区域,最高长官并非省长主席,而是都统。都统姓王,五十多岁,因他表字诚甫,所以众人都尊他一声诚公。诚公为人比较差劲,素来都是远交近攻,热河被他惹得全是仇家;他如今正谋着要进京城谋个总长来做,而且先见刘魁武督军被聂人雄打得屁滚尿流,又见聂人雄来势汹汹不是善类,他便在幸灾乐祸之余,颇为恐慌的逃往北京去了。   于是聂人雄就大模大样的闯入承德,带着卫队跑去了避暑山庄。   聂人雄在避暑山庄住了一夜,翌日清晨早早醒来,一个人出门去逛。皇家园林的风景自然十分可观,他身边没带卫士,不敢远走,所以只在住处附近流连。如此走着走着,他忽然垂下眼帘,笑了一下。   他是想起了陆柔真。   他自认为是要做大事的,不能对个女人朝思暮想。可是偶然之间,陆柔真的一颦一笑会在他的眼前自动浮现。他依旧是说不出对方的好处,只在吃到一点好东西、看到一片好景色之时,会不由自主的想:“要是她在,就更好了。”   正当这时,后方有人呼唤了他:“干爹。”   他回过头去,看到小铃铛穿着一身单单薄薄的印度绸衫子,正是站在红墙碧瓦老树之下。朝阳光芒透过参天枝叶,斑斑驳驳的撒了她满身光影。衫子太柔软光滑了,水一样流过她的周身,于是聂人雄第一次发现这丫头的屁股好像变大了。   屁股变大了,胸前也隐隐有了丘陵起伏。小铃铛仰着脸儿对他笑,一头乌黑短发蓬蓬松松的带着光泽,越发衬得脸蛋白里透红。   聂人雄迈步走到她的面前,抬手揉乱了她那蘑菇似的发型,同时有口无心的说道:“我这丫头,倒是个美人。”   说完这话,他径自回房去吃早饭。而小铃铛扭头望着他的背影,却是半晌没有反应过来。直到中午时分,她才恍然大悟——然后她就不是她了。   她羞得满脸发烧,同时又喜滋滋的。原来她是个美人,她怎么早就不知道呢?   聂人雄要带她游览山庄风景,她不肯去,宁愿留在房内思虑心事,最后想得心乱如麻,躺在床上翻来覆去,仿佛心里有猫在抓,怎么着都是不对劲,怎么着都是不舒服。忽然起了邪念,她暗暗的想:“如果干爹是现在遇见了我,大概也会爱上我吧?”   然后她扳着手指头计算起两人的岁数——差了不到十岁。   这个发现让她开始抓心挠肝。猛然一挺身坐起来,她懊恼的抬手把头发抓成鸟窝,同时十分粗豪的自言自语:“这他妈的,我为什么不早生几年呢?”   思及至此,她“咣”的一声向后仰去,后脑勺重重的捶到枕上。两只穿着洋纱袜子的脚在床单上乱蹬一气,她突然脑中灵光一现,起身穿了鞋子便向外跑去。   小铃铛跑去附近的庙宇中,跪在菩萨面前诚心祷告。双手合什高高举起,她闭着眼睛暗暗嘀咕:“菩萨保佑,我都这么漂亮了,让干爹快看上我吧。”   聂人雄在避暑山庄内住了几日,为了安全起见,调动大批士兵围住山庄,并且拉出十几门野炮摆开架势,以防承德县内有变。   他这一占避暑山庄,满蒙贵族们却是紧张起来,纷纷上书总统,生怕聂人雄这个野蛮家伙毁坏园林。京津两地的报纸也登出新闻,对聂人雄进行口诛笔伐,讽刺他霸占避暑山庄,是要过皇帝的瘾。聂人雄听在耳中,毫不介意,甚至还有些高兴——这一场仗真是没白打,如果不进热河,如果不占承德,外边谁能知道他这一号人物?   在阴雨靡靡的天气里,他泡在温泉之中,叼着烟卷翻阅报纸。后方传来一声“司令”,他夹着烟卷略一抬手,头也不回的把最后一行文字读完。   段世荣师长戎装整齐,在泉边保持立正姿势。直到聂人雄主动出声发问:“什么事?”   挺直腰板单膝跪地,段世荣神情严肃的答道:“司令,刘二麻子进辽宁了,怕是要找帮手。”   聂人雄侧过脸来:“找谁?”   段世荣压低声音:“说是要找何致美……”   聂人雄转向前方,轻声说道:“刘家满门抄斩,人头挂上承德闹市。通知孟庆山马锦堂就地招兵,来多少收多少。给马总长发电报,向他要官。”   段世荣犹豫了一下:“司令,这电报……就直接写着要官?”   聂人雄背对着他一点头:“直接要官!姓马的正想要当总统,他敢得罪我?”   段世荣答应一声,起身打算离去,不想外面不知哪一层卫兵出了声音:“大小姐,请留步,司令正在里面光屁股泡着呢。”   段世荣一皱眉头,又蹲了回去:“司令,这班卫兵如此粗俗,日后您做了督军,身边总带着这么一群东西,似乎是不大适宜啊!”   聂人雄心不在焉的答道:“后话,将来再说。”   刘魁武堂堂一名督军,竟被聂人雄灭了满门,外界听闻,又是一阵大哗。而聂人雄穷追不舍,派了一支队伍深入辽宁,撵着他打。   何致美并未出手参与战事,一来他和刘魁武谈不上交情,二来刘魁武求援太晚,现在聂人雄已经控制热河,有地有钱有兵,今非昔比了。况且他也有他的事业要做——陆军总长马伯庭目前大权在握,显然是要奔着总统位置使劲;而陆克臣与马伯庭素来不和,一旦马伯庭做了总统,那陆克臣除非亲手去把对方砍了,否则恐怕毕生都再无希望去做总理。   现今陆克臣与北方的何致美、南边的卫清华已经结成同盟——何致美是老朋友,卫清华是未来的亲家,关系十分稳固。凭着这两位武将的支持,陆克臣跃跃欲试,认为自己还是可以和马伯庭斗一下的。   聂人雄强占热河,本是个大逆的行为。然而上面众人各怀心思,又见刘魁武的确是没了踪影,便是无论立场如何,一起摆出好面孔来待他。纵算是陆克臣本人,也从未在公开场合抨击过他。如此到了秋末时节,一纸委任状发到承德,聂人雄不但如愿以偿成了督军,并且被加封为曜武将军,督理热河军务。   承德县内的督军府,因为开工太晚,所以直到入冬之时,才只完成一半工程。热河是个风调雨顺的肥沃地方,而且出产烟土,富庶的简直无法言喻。聂人雄起了“立千秋万世之基业”的心思,把督军府修得如同要塞一般,院墙之高耸厚重自不必提,宅院本身也是层层环套,炮台碉楼错落林立。他自住了一幢二层小楼,楼前用巨石水泥堆出假山,山石之间留出缝隙枪眼,一旦有外敌入侵,凭着假山都能抵挡一阵。   天气一冷,土壤冻结,工程便是无法继续。聂人雄在前半部分督军府里住了一个来月,正筹备着前往北京拜访马总长,不想这天卫士来报,说是李琨回来了。   这李琨今年只得二十来岁,上半年被擢升为团长。当年聂人雄被人称为娃娃司令,他如今也是个娃娃团长。聂人雄素来很看重他,派他带了队伍出去追击刘魁武,哪知他像黄鹤一样一去不复返,故而此刻聂人雄把他叫到跟前,很认真的问他:“你干什么去了?”   李琨理直气壮的答道:“报告司令,我追刘二麻子去了啊!”   聂人雄现在已经不大关心刘魁武的死活,只是满心好奇:“你追了多远?”   李琨沾沾自喜的告诉他:“司令,我也不知道我追了多远,反正我枪毙刘二麻子的时候,已经快到朝鲜了。”   聂人雄咽了一口唾沫,骂他也不是,夸他也不是。迟疑片刻之后,他抬手拍拍李琨的肩膀,终于发出一句评价:“真是奇才!”   新年元旦过后,聂人雄带上一队不那么粗俗的卫士,前呼后拥的摆起督军架子,启程前往北京去见马总长。小铃铛也想跟去,可是聂人雄嫌她碍事,不肯带她。这让小铃铛甚是恐慌,找到杜副官问道:“杜叔叔,你看我是不是变丑了?”   杜副官,因为说话太不中听,刚被聂人雄骂过一顿,这时便是异常谨慎,不肯妄言。盯着小铃铛细看一场,他刚要夸奖对方灵秀可爱,可是话到嘴边,他又觉得自己平白无故的赞美大小姐,也许会染上轻浮嫌疑。思来想去的踌躇许久,末了他苦着脸望向小铃铛,唉声叹气的答道:“这……这让我怎么说呢?”   小铃铛把心一沉,知道这是完了,自己丑得让杜叔叔都没法形容了。   第 14 章   卫英朗穿着一件枣红缎面的灰鼠袍子,上面又套了一件貂皮褂子,像个小老太爷似的进了陆柔真的院子。   小荷正袖着双手立在廊下看雪,忽见他提着个花花绿绿的大纸袋子来了,便“哎哟”一声,而卫英朗赶在她开口问候之前,竖起一根手指到唇边,却是“嘘”了一声。小荷不知他是要捣什么鬼,不过心知对方将来便是姑爷,所以识相闭嘴,又笑嘻嘻的抬手对着小书房一指。   卫英朗放轻脚步走上前去,缓缓伸手推开房门。房内扑面一阵暖风,陆柔真坐在书桌旁边的一把大沙发椅上,并非读书,而是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花绷子,正在那里垂头绣花。   大概是因为卷发烫过太久,已经失了形状,所以她编出两条松蓬蓬的黑辫子搭在胸前,额前几绺长刘海飘在眼前,还带着一点弯曲的弧度。耳边听得门响,她抬手一撩刘海,垂着眼帘说道:“小荷,你来得正好,去六妹那里要个牡丹花样子过来,我这花瓣实在绣得不好。”   卫英朗嗤嗤笑出声来,随手掩了房门:“克瑞斯丁,你这个样子,很有中国古典的女性美。”   陆柔真被他吓了一跳。放下针线按住心口,她大睁着眼睛半惊半笑:“怎么是你?”   卫英朗笑道:“春节将至,我也要回家过年去了。临行之前,怎能不来向你报告?”说到这里,他弯腰放下手中纸袋:“在洋行里看到一双羊皮小靴,你穿着它走在雪地上,一定很好看。”   陆柔真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辫子,自觉形象有些潦草:“你到爸爸那里坐过了吗?”   卫英朗走到她的身后,本意是要低头看花,可是俯身下去之时,却先嗅到了一阵香气:“已经见过世叔了,世叔他老人家忙忙碌碌的,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过来。”   陆柔真低头慢慢的整理了针线,仿佛和他没什么话说,然而又不是完全没有话题:“外交大楼要办家庭美术展览会,你听说了吗?”   卫英朗绕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,望着她的白皙脸蛋和红润嘴唇:“家庭美术展览会?这是什么活动?”   陆柔真抬眼看他,抿嘴一笑:“是女中筹备的,六妹在里面任了干事,积极得很,四处逼着人参加大会。我想我不会写也不会画,剪裁更不精通,索性拼着工夫,慢慢绣一架牡丹交差也就是了。”   卫英朗听着这不咸不淡的闲话,感觉十分静谧温馨:“绣归绣,可也别累了自己,偶尔遇到了好天气,也出门四处逛逛,呼吸呼吸新鲜空气。”   陆柔真听了这话,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暖意:“我知道。”   卫英朗又道:“出门的时候,可要多穿衣裳。我那大姐在天津的时候,冬天也穿丝袜出门。她本意是为了美丽,然而冻得面无人色,又何谈美丽呢?”   陆柔真听闻此言,不禁上下打量了他的形象,口中笑道:“詹森,你今天这个样子,有点像个门神。”   卫英朗一耸肩膀:“我怕冷嘛!”   卫英朗要赶下午的火车,所以在小书房内坐了片刻之后,便得告辞离去。出门之前他握住了陆柔真的手——软软的,嫩嫩的,柔若无骨,是有福气的象征。忽然探头在陆柔真的眉心上吻了一下,他压抑着热情低声说道:“克瑞斯丁,等我再回来时,就是新的一年了。”   陆柔真微微有些脸红:“新的一年,又怎么样?”   卫英朗望着她的眼睛答道:“新的一年,你满了孝。我就要操办喜事,来迎娶我的新娘子了。”   陆柔真把脸一扭,轻声嗔道:“我不听你这话。”   卫英朗轻轻的拥抱了她:“亲爱的,我真的要走了。克瑞斯丁,祝你新年快乐。”   陆柔真低声答道:“也祝你快乐,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好。”   卫英朗恋恋不舍的离了陆宅,启程南下回家过年。而陆柔真自己计算日期,发现自从祖母去世开始,到了如今果然要满三年。想到自己即将出嫁,她无情无绪的喟叹一声,也不是喜悦,也不是沮丧,只是无精打采的,感觉自己这一生便是如此交待了。   女子一旦结了婚,仿佛人生便是定了形状。陆柔真承认卫家小哥哥的一切好处,可是偶尔也要做些玫瑰色的梦,因为年纪还小,总像是前途未卜,不知道哪一步迈出去,便要走成一段传奇。   陆柔真吃过午饭,又花了一个小时来梳妆打扮。穿上卫英朗送来的羊皮小靴,她裹上一件狐皮大衣,打算去东交民巷的理发店内修剪头发;然而出门一瞧,发现家中三辆汽车竟然走了两辆,唯有一辆停在后门,汽车夫又说大少奶奶上午便已定好用车,自己不敢妄动。陆柔真心里有气,可是不好发作,只得压下怒火,不动声色的命仆人去叫了一辆黄包车来。本来想唤六妹同去的,如今没了汽车,她也懒得再去找人,索性独自出门去了。   陆柔真在理发店内耽搁了足有两三个小时,末了披着一头乌黑锃亮的发卷走了出来。这理发店是个高级地方,道路对面永远停着一溜崭新洁净的黄包车。她自我感觉良好的顶着新式发型,正要横穿道路坐车回家,哪知就在此时,忽有一辆黑色汽车翩然滑来,无声无息的停在了她的面前。   车窗里面垂着深色窗帘,可见其中坐着要人。陆柔真以为是自己挡了人家的路,转身正要绕过,不想车门开处,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柔真。”   仿佛是一朵昙花在静夜中骤然绽放,周遭瞬间变得空白寂静。陆柔真愕然抬头,胸中顿时一片春暖花开、风生水起。   她和他相遇,仿佛两个世界迎头碰撞,激起的爆炸无人明了,只有他们自己知道。   车内的聂人雄没有笑,单是直直的盯着她。她也不笑,睁大眼睛回望过去。忽然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,她没有躲,依旧一眼不眨的望着他,眼珠透明清澈,像清潭,像水晶。   他的手上运了力气,可她并未感到被拉被拽。仿佛磁铁的两极终于相遇,她顺着他的力道,伶伶俐俐的坐上了汽车。聂人雄没有松开她的手,依旧是握着攥着,几乎让她感到了疼痛。   终于,他开了口,声音很轻:“柔真,我做了督军。”   陆柔真梦游似的一点头:“我知道,恭喜你。”   聂人雄神情认真的继续说道:“我想到你家去提亲。”   陆柔真忽然望着他笑了。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他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有缘无分,可是自己能够这样的爱与被爱过,也很好,也是胜却人间无数。她的眼中泛了泪光——这便是她一生中的传奇了。   “不行。”她带着哭腔告诉聂人雄:“我明年就要和英朗成婚了。”   聂人雄用手指蹭去她的泪水:“嫁谁不是嫁?你跟我走吧!”   陆柔真连连摇头,摇得满头卷子乱晃。事情哪是那么简单?她有她的亲人、家庭、名誉、身份……哪一样抛舍掉了,都是再难寻回。都说陆三小姐好,优雅娴静;可她若是跟了聂人雄私奔,那陆三小姐就成了笑话,并且会连累得整个家族都无颜见人。还有英朗——英朗没有亏待过她,卫家的伯父伯母也对她一直和善。以着爱情的名义去负心薄幸,那样的事情她也做不出来。   不料,聂人雄随即又说出了这么一段奇论:“我知道我出身低,就算做了督军,也未必能入你家的眼。不过我在济南还有个爹,好些年没通过消息了,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。过两天我就过去瞧瞧。要是他活着呢,我就把他拎过来替我向你家老爷子求亲;他要是死了,那我再想别的办法。放心,我知道大姑娘最在乎名声,我不给你添乱。”   陆柔真含着泪水,十分愕然:“啊?这……”   聂人雄又补一句:“我那个爹原来做过几任京官,还算有点名气,就是一直不肯认我。”   陆柔真张口结舌:“那你……”   聂人雄忽然笑了一下:“你别担心,我有办法。”然后他转向前方说道:“开东安市场。”   汽车夫答应一声,发动汽车。陆柔真却是慌了起来:“去那里做什么?”   聂人雄拍了拍她的手背:“我不便登门找你,又没有你的电话号码,所以天一亮就守在你家门前,正门后门我全派了人,生怕错过了你。好不容易等到现在,你陪我一起吃顿晚饭吧!”   东安市场是个热闹所在,人多眼杂。陆柔真自觉那里有些危险,一旦被熟人瞧见了,可是了不得。然而目光恋恋不舍的流连在聂人雄脸上身上,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下车离去。梦中情景化为现实,她是这样真切的看清了对方的短发与睫毛。   暗暗横下一条心,她豁出去了,决定去和聂人雄共进晚餐。   第 15 章   聂人雄的汽车驶向东安市场,陆柔真回头望去,就见另有两辆汽车不远不近的跟在后方,定然都是卫士一流。收回目光再看聂人雄,聂人雄今日穿了一身笔挺西装,除了头发太短之外,其余一切都是绅士派。陆柔真还没见过谁能把西装穿得这样好看——聂人雄高大挺拔,实在是个衣服架子的身材。   她看聂人雄,聂人雄察觉到了,然而眼望前方,故作不知。陆柔真心中暗笑,倒要看他能够撑到几时,结果他的确是撑住了,只是白皙脸上渐渐泛红,是个被人看羞了的模样。   两人进了餐馆雅间,伙计一望便知他们都是贵客,所以百般殷勤。聂人雄匆匆点了一桌宴席,随即赶走伙计。而陆柔真起身脱了外面大衣,露出里面一件绿地洒银花的夹袍。夹袍做的太合身了,纤细后腰软软的凹陷下去,小肚子那里却是微微有些绷紧。乌黑的发卷披散下来,像是波浪,衬出她的人面桃花。   忽然走上前去拥抱了她,聂人雄弯下腰去和她面颊相贴,口中喃喃说道:“胖了。”   陆柔真迟疑一下,随即抬手也搂住了他的腰:“胖了不好。”   聂人雄嗅着她的头发:“好。”   陆柔真的手臂渐渐加了力气:“不好看。”   聂人雄抬起头来,一本正经的对她细细审视:“好看。”   陆柔真笑出一口雪白牙齿,心里满满的全是快乐。太高兴了,已经做不到笑不露齿。聂人雄也好看,她想,大家都好看。   “沐帅是在恭维我吗?”她歪着脑袋问道。   聂人雄不假思索的说了一句实话:“自己的媳妇自己不夸,难道还等着别人来夸吗?”   陆柔真登时深吸了一口气,又笑又怒的捶出一拳:“你真是……无礼之极!”   聂人雄的胸膛坚硬宽阔,像一堵墙。满不在乎的微笑看着陆柔真,他忽然出手拦腰抱起了她,原地快速的转了一圈。陆柔真猝不及防的惊叫起来,同时却听聂人雄低低的笑出了声音。   聂人雄很少哈哈大笑,这便是他顶欢喜的表示了,然而听着也还是阴恻恻的。陆柔真惊魂甫定的躺在他的臂弯之中,趁机抬手摸了他的头脸。   这时门外传来卫士声音:“报告司令,上菜了!”   聂人雄和陆柔真分别落座。等到伙计把菜上齐了,他再次关上房门,然后站在桌边问道:“看看,爱吃哪样?”   陆柔真也知道自己在入冬之后有些发福,所以已然连着吃了好几天清粥小菜。垂涎三尺点了几样甜品,她决定豁出去大嚼一顿——在聂人雄身边,她几次三番的总得豁出去。   她说着,聂人雄听着。等她说完了,聂人雄伸手把那几盘甜品尽数挪到她的面前,行动之间露出腰间手枪。陆柔真抬手一指:“你怎么总带着这些东西?”   聂人雄敞开西装前襟,面对她撩起贴身马甲——原来腰间竟然还围了一圈子弹带。   陆柔真抬手向他一推:“不看,怪吓人的。”   聂人雄笑着坐回原位,同时说道:“我后天就去济南,明天我们再见一面好不好?”   陆柔真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,忽然觉得在聂人雄面前矫情造作很没意思。见面就见面,反正他爱她,她也爱他!   这天晚上,聂人雄用汽车把陆柔真送回家中。她落落大方的在后门下了汽车,昂首挺胸的向内走去。若无其事的回到房中,她对着镜子照了一个多小时,小荷以为她是在欣赏自己的新发型,故而也不留意。   翌日清晨,她早早起来了,明公正气的让仆人去叫一辆黄包车。结果向外走了不远,迎面却是遇上了苏慧之。   苏慧之知道自己昨日占了汽车,仿佛惹恼了三小姐,所以此刻痛快之余,故意分外热情,又问:“三妹既然要出门,怎么不坐家里汽车?”   陆柔真一派和蔼的笑道:“大嫂,我今日要见的这位朋友,是位很进步的女子,最是自立自强。我若是乘坐汽车过去,她定要说我是摆小姐架子。我受不得她的指教聒噪,不如坐黄包车好了。”   说到这里,她怕苏慧之再做纠缠,特地抬腕看了看手表,然后直接道别。如此出门坐上了车,她当着外面门房的面,对车夫吩咐道:“女师附中。”   陆柔真在女师附中门前下车,向前又走了一段路,然后顺顺利利的上了汽车。两人昨晚已经约定今日要找个人少的地方散步,所以汽车直开西山八大处——大冬天的,山上定然僻静。   及至到了西山,两人踩着松软积雪,开始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山上走。陆柔真腿上只穿了一层长筒线袜,然而丝毫不觉寒冷,热气会从关节中发散出来。她兴奋的有些飘飘然,忽然觉得也许聂人雄真的会有办法——自己何必那样悲观呢,他不也是说当督军就当督军了吗?   闲闲的谈到济南事情,她忍不住问道:“令尊为什么不肯认你?”   聂人雄走在山路边缘,把她护到里面:“我娘是个唱大鼓书的,和他相好一场,以为总能进他家里做个姨娘。没想到刚怀上我,他就到外国去了。”   说到这里,他那脸上神情平静,毫不动容:“后来他回了国,不相信我是他的种,无论如何不肯认我。我娘本来唱的就不大好,人又慢慢老了,穷得快要挨饿。后来在我十岁那年,我娘丢下了我,自己进了聂家的门。”   陆柔真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狠心的母亲,骇然的瞪大眼睛看他:“那你怎么生活?”   聂人雄踢出一层浮雪:“我从小就是个子高、力气大。十二岁那年,我硬说自己满了十六,当兵吃粮去了。”   说完这话,两人走到一段窄窄山路。聂人雄侧过身来挡在外面,让陆柔真先过。陆柔真有些害怕,小步小步的向前挪。聂人雄正要伸手扶她,哪知脚下一滑,陆柔真就觉眼前一花,聂人雄已然消失无踪。   她吓坏了,头脑中“嗡”的一声巨响。连忙一步迈到路边向下望去,她就见聂人雄正沿着雪坡向下翻滚——皮鞋都摔飞了!   她骤然急成了面红耳赤,双腿半蹲下了山路,她沿着雪坡向下连滚带爬。忽然弯腰捡起一只皮鞋,她扯了嗓子大声呼喊:“沐同!”   雪坡低处应声坐起一人,正是聂人雄滚无可滚,已经到底。陆柔真见他活着,越发加快步伐,拎着皮鞋向下连跑带颠。气喘吁吁的跑到聂人雄面前,她一屁股也坐到了大雪地上:“沐同,你怎么样?”   聂人雄滚得满身满头都是白雪。伸手接过那只皮鞋先穿了上,他随后低头扑了扑头上短发。抬眼望着陆柔真笑叹一声,他开口说道:“我这……丢人现眼啊!”   陆柔真见他睫毛上面带着一层薄雪,便伸手替他轻轻擦拭了眼睛:“身上疼不疼?有没有摔了哪里?”   聂人雄一跃而起,一边拍着身上的雪,一边笑道:“没事,雪地很软。”   他是铜皮铁骨了,陆柔真却是闭着眼睛长长吁出了一口气,一颗心还在胸腔里怦怦大跳。   聂人雄把她扶了起来:“柔真,对不住,我吓着你了。”   陆柔真的双腿抖得厉害——真是吓着了。   西山之游到此结束,聂人雄带着陆柔真打道回府。陆柔真主动和他手拉了手——实在受不得这种惊吓了,如果聂人雄再敢跌下山去,那干脆把她也一起带上好了。   回到城内之时,天光还早。聂人雄住在六国饭店,陆柔真一个未婚女子,自然不便前往。两人略一合计,决定还是找个地方吃点喝点,消磨光阴。   因为他们依旧是不得见人,所以还是去了昨晚那家馆子。等到伙计把菜上齐了,陆柔真主动起身关闭房门,随即转身对聂人雄说道:“沐同,把鞋脱掉。”   聂人雄一愣,看着她发呆。   于是她作了解释:“鞋里有雪,融化成水多不舒服。”   聂人雄连忙摇头:“没事没事。”   陆柔真看不得他受罪,故意正色催促道:“不成,快点脱掉。”   聂人雄非常为难,几乎快要唉声叹气:“柔真,我……我挺舒服。”   聂人雄倒是一贯挺讲卫生,不过在陆柔真面前,他多少总是有些心虚。在对方的力逼之下,他扭扭捏捏的脱了鞋袜,赤脚踏上温暖地面。   “谢谢你。”他忽然对陆柔真说。   陆柔真莫名其妙:“谢我什么?”   他垂下眼帘微笑:“谢谢你不嫌我。”   陆柔真没说话,自顾自的望向桌上一道甜汤核桃酪。她只怕没有机会再去爱他,怎么会嫌?   如此混到傍晚时分,陆柔真独自离开雅间,一名便装打扮的汽车夫跟在后方,要先送她回家。陆柔真心事重重的慢慢向外走,越走距离聂人雄越远,越走脚步越沉。   正是出神之际,肩头却是忽然挨了一击,她猛然抬头,就见陆柔湘正在笑吟吟的看着自己:“三姐,大嫂还说你今天去女师附中瞧朋友,原来你是偷偷来吃独食了。”说完这话,她又特地伸了头向后张望:“三姐,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?”   陆柔真和颜悦色的答道:“你这小东西,又来编排我。难道我的朋友进了女师附中,便要不食人间烟火了么?我又不是个老饕,更没有一个人过来吃大餐的道理。只是我那朋友先我一步,早已下楼上车去了。倒是你个小淘气孤零零的一个人,莫非有了约会?”   陆柔湘一挑眉毛:“许三姐的朋友先下楼了,就不许我的朋友先上楼么?”   陆柔真把脸一扬,越发喜笑颜开:“先上楼倒是没什么的,只不知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呀!”说完这话,她不等陆柔湘继续分辩,故意又道:“算啦算啦,我不问了。人家恐怕在楼上等得急了。四妹,再会哟!”   她且说且行,得意洋洋的下了楼去。陆柔湘和她相斗得久了,如今就听她句句都不像好话,越想越气,登时就没了食欲。   聂人雄的汽车夫把陆柔真送回陆宅,回来又接了聂人雄去饭店休息。聂人雄进京时间虽短,可是已经和马总长结为同盟,双方该说的也说尽了。所以一夜之后,他带着卫队登上专列,直奔济南找爹去了。   第 16 章   腊月二十九这天上午,聂人雄抵达济南。   山东省的督军兼省长亲自前来迎接——此人名叫段中天,本来也不认识聂人雄,不过因为素来惯于结交军界新秀,所以得知消息之后,便不辞辛劳的前来露了一面。   聂人雄倒是没想过要惊动山东政要,段将军这样热情,他几乎有些受宠若惊。当晚下榻在段将军预备出的豪华公馆里面,他心潮起伏、夜不能寐。脑海中浮现出幼年时穷困潦倒的惨境,他不由自主的把手伸到枕下,暗暗的攥住了手枪。   平白无故的生出一股子杀意,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听熟了的诗:“一将功成万骨枯。”   他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,远的不提了,就说自从进了热河,枯的岂是只有万骨?刘二麻子号称麾下十万大军,不打不杀怎么行?不用机枪扫,不用大炮轰,怎么行?   聂人雄这一夜没睡好,因为头脑像一台转疯了的留声机,他连上辈子的事情都快想起来了。   苍白着面孔洗漱了,他站在流光溢彩的大穿衣镜前,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。阳光从落地窗中照耀进来,灿烂的虚化了他半边身体。一边睫毛变成黄白颜色,眼尾又有几根是特别的长,并且不合时宜的卷翘起来。   聂人雄要来一把小剪子,把那几根出众的睫毛剪短,然后在副官的伺候下穿上厚呢子军装。副官姓田,是个干干净净的小伙子,不多言不多语,伶俐细心之极,简直像是从宫里遣出来的。从衣架上取下黑色大氅轻轻抖开,他从后方将其披上司令肩膀,随即绕到前方去系领口。因为不敢和司令比肩,所以他很识相的微微下蹲,以示恭敬。   聂人雄享受着副官的伺候,心情很好,是苦尽甘来、修成正果的感觉。   出门坐上汽车,聂人雄根据事先调查得来的线索,直奔聂宅。大年三十的清晨,冷也冷的喜气洋洋。聂人雄扭头望着窗外风景,心中毫无感情的想:“娘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,现在一定也已老了。”   片刻之后,汽车拐入一条小街,缓缓停到一家宅门之前。聂人雄直接推门下了汽车,大步流星的走向院门。标枪一样笔直的站到门前,他抬起戴着皮手套的右手,在一瞬间的犹豫过后,用力拍响了门环。   门后立刻传来一声回应,还是京城的口音:“来喽!”   然后院门开了一条缝隙,一张胖脸探了出来,仿佛是准备要笑的,但在看清来客之后,那笑容就被惊愕表情压了下去:“哟!您是……”   聂人雄背过双手,心平气和的告诉他:“我是聂云龙的儿子,今天特地过来给他拜年。”   胖门房莫名其妙的瞪着眼睛:“不是……我们老爷就一位少爷啊,这怎么……那什么……”   聂人雄没空听他语无伦次。抬腿一脚踹开院门,他直接向前一挥手:“带路!”   胖门房吓得向后一跳,紧接着扭头就跑,一边跑一边扯了嗓子高喊:“老爷,老爷!外面来了个儿子!”   聂人雄加快脚步,随着门房穿过一重院落;后方的副官卫士也紧紧跟上,马靴走在青石板地上,踏出一片清晰而又杂乱的声响。   最后,聂人雄在院子中央骤然收住脚步,因为前方正房开了房门,一个红光满面的大胖子东倒西歪的挤出门口,气喘吁吁的站到了门前石阶上。   聂人雄和这胖子面面相觑,胖子着实是摸不清头脑了,而聂人雄透过对方那满脸肥肉,却是窥出了几分当年模样。抬手摘下头上军帽,他对着胖子微微一躬,同时不阴不阳的说道:“爹,儿子给你拜年来了。”   胖子皱起眉毛:“你……你是谁的儿子?”   聂人雄直起腰来,似笑非笑的看他:“我是琉璃翠的儿子。我也姓聂,聂人雄。”   胖子听闻此言,立刻大惊:“什么?!”   随即他抬起腿粗的胳膊横着一指:“来福,快去叫九太太过来!”   比较胖的门房听闻此言,立刻侧身从十分胖的老爷身边溜了出去,撒腿开跑去搬救兵。而那胖子在石阶上摆出傲然姿态,声如洪钟的怒道:“我聂某人没有你这个儿子!你既来了,我以礼相待;可是若想论上父子,那就绝无可能!”   聂人雄向前走了两步,站在阶下抬头看他:“爹,儿子现在挺有出息,认你是给你面子。你活了一把年纪,别他妈给脸不要脸!”   胖子登时气结:“你——”   正当此时,九太太一路跌跌撞撞的跑来了。   原来这胖子姓聂名云龙,青年时代乃是一位苗条的俊杰,从欧美留学归来之后便进了外务部,曾与袁世凯颇有交情。他在外务部时结识了如今的九太太、当年的琉璃翠。双方正是如漆似胶之时,他却是被派去了纽约领事馆。及至几年后回了国,他荣升中国银行总裁,紧接着又连续担任了几处衙门的总长督办,真有烈火烹油之胜。不料袁世凯闹起复辟,他也随之坏了名声;待到袁世凯一死,他竟是落到了流亡日本的境地,直到风头过了,才能悄悄回国。从此他算是灰了心,一点上进的志气都没有了,回到济南老家开始提前养老,渐渐养成了如今这副福相。   再说这九太太当初因要饿死,不得已狠心抛了亲生儿子,进入聂家。她虽然做了狠事,可也是无奈之举,这些年一旦想起儿子,便要悲从中来。此时忽听来福说儿子来了,她连大衣裳都顾不得穿,颠起两只小脚扶着墙往外跑。远远看到院中站着个墙高的小伙子,她那眼泪立刻就涌出来了。   及至到了聂人雄面前,她仰头望去,见他虽然成了大人,可眉眼还是当年的模子。双手扶住对方的手臂,她涕泪横流的唤道:“我的儿啊……”   聂人雄面无表情的审视着她,发现她也是胖。当年母子二人分开之时,琉璃翠饿得脖筋都挑起来了,所以如今面对着这个胖墩墩的半老徐娘,聂人雄并不动情,只觉陌生。   “你胖多了。”他开口问道:“日子过得不错吧?”   九太太听了这冷淡的话,心里疼得刀绞一般:“儿啊,娘对不起你,娘当初是……”   聂人雄一抬手:“我不记恨,不用提了。”   然后他继续转向聂云龙,公事公办的说道:“放心,我有钱,不抢你的家产。这次过来,是想让你跟我去趟北京。”   聂云龙很警惕的看着他:“去北京干什么?”   聂人雄答道:“我看上了陆克臣家的三小姐。你出个面,替我提亲。”   聂云龙把头一扬:“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,我不去!”   聂人雄一掀大氅拔出腰间手枪,举手向天打出一枪。枪声震得聂家众人一起哆嗦了一下,然而聂云龙也是经过见过的人,不为所动:“我不去!”   聂人雄抬手推开哭天抹泪的九太太,同时手中枪口慢慢向下,最后瞄准了聂云龙。聂云龙登时面目失色:“你敢行凶?”   聂人雄笑了一下:“我敢杀你全家!”   说完这话,他甩手一枪。伴着枪声响起来的,是来福的惨叫——子弹穿透了来福的大腿。   院中立时大乱,聂家仆人吓得四散奔逃。而聂云龙见此情形,不禁长叹一声,知道这是孽障登门,自己逃不脱了。   聂云龙家中只有一个独子,如今还在欧洲。命人把来福送去医院之后,聂云龙不情不愿的留下聂人雄,让他随着自家众人吃了顿团圆饭。   聂云龙的大太太是早亡了,如今身边剩着八个姨太太,全是胖得珠圆玉润,团团一张大脸。九个胖子围坐一桌,把聂人雄衬托得既像一根大刺,也像一张相片。九太太坐在他的身边,看不够似的看他,不停手的给他夹菜,又偷偷的碰他袖口衣角——其实是想摸摸儿子,可是不敢。   聂人雄不大理她。他理解亲娘当初想要求生的心情,不过理解归理解,他十岁就像孤儿一样自己去讨生活,这辈子都做不成琉璃翠的孝子了。   大年初一上午,聂人雄和段将军热热闹闹的喝了顿酒,顺便拜了把子。到了下午,他亲自把聂云龙押上专列,心旷神怡的回北京了。   第 17 章   聂云龙身躯既肥胖,心情又郁闷,进京路上无可派遣,只得拿着黄油面包坐在大沙发椅上,对着窗外一块一块的揪面包吃。聂人雄住在隔壁包厢,也不出声,单是默默盘算自己的婚姻大事。   如此到了北京,聂云龙千辛万苦的挤出火车,又死去活来的挤上汽车。在六国饭店内休息了几日之后,他赶在大年初六这天,像大山成精了似的,气势恢宏的压向陆宅,去给他的伪儿子提亲。   陆克臣在家中过了个很闲适的新年,正是心情愉快;忽听聂云龙来访,他在错愕之余连忙迎接出去,开口便唤:“聂公?哎呀聂公,你我上次天津一别,算来可有六七年了啊!”   聂云龙革命之时,陆克臣还是个小字辈,所以尽管他如今已经退出政坛,但是派头依然不减:“陆老弟,可不是有六七年了?不过你风采依旧,还是当初那个面貌!”   陆克臣看他胖成这个样子,简直不知对他从何夸起,只得沉吟着谦逊道:“哪里哪里,我是比不得聂公有福气啊!”   双方且说且行,共同进入客厅落座。一团和气的叙了寒暖之后,陆克臣不明他的来意,故意笑道:“聂公这次进京,可是有意在此长住了么?要我看来,进京也好。老兄弟们都在这里,互相见面谈笑也方便些。”   聂云龙立刻摇头,吞吞吐吐的说道:“陆老弟,不瞒你讲,我这一趟来,是要代人向你提亲。”   陆克臣略略心算了家中四小姐的年龄,随即放心大胆的问道:“哦?是代哪一位?”   聂云龙把一张胖脸憋成紫色:“呃……我的一个儿子。”   陆克臣听到这里,越发轻松:“我记得令郎十二三岁便去了欧洲,如今已然学成归来了?”   聂云龙长叹一声:“我说的不是他。是聂人雄。”   陆克臣登时露出困惑神情:“聂人雄?哪个聂人雄?”   聂云龙鼓着一脸胖肉,硬着头皮答道:“就是当下的热河督军,聂人雄。”   陆克臣微微张嘴,做了个惊讶的深呼吸:“这……聂公,我倒不知道他是您的儿子。”   聂公冷笑一声:“哼,我也不知道。”   陆克臣彻底糊涂了:“那……”   聂云龙仿佛是要破罐子破摔,老着脸继续说道:“聂人雄看上了你家三小姐,还说他当初欠了你家五十万元。若是亲事成功,可加倍奉还一百万元。就是这件事情,我说完了。”   陆克臣在沙发上换了个坐姿,目瞪口呆的看着聂云龙:“聂公,这话是从何说起?小女早已和卫清华家的二公子订婚了啊!”   聂云龙一听这话,当即把两只胖手一摊:“那就是不成啰?”   陆克臣深深点头:“聂公,卫家连彩礼都送过来了,所以此桩亲事肯定不会再有变动。”   聂云龙气运丹田站了起来:“好极了。陆老弟,我也是受人之托,不得不来。你给答复就好,算我没有白跑一趟。”   陆克臣莫名其妙的送他出去,口中胡乱做出挽留。直等聂云龙乘车远去了,他才猛的反应过来——聂人雄怎么忽然惦念上了自家三女?   聂云龙铩羽而归,倒要看看这个伪儿子还能闹出哪样。不料聂人雄毫无诚意的向他道了两句辛苦,然后就派人把他送上火车,放他回家去了。   聂云龙再有面子,也不可能轻易拆散人家定好的亲事,况且他失势已久,也没什么面子可言。聂人雄只是想把他推到人前亮相,给自己的出身镀一层金。   陆柔真作为一名千金小姐,若是同个名门少爷私奔,可以演成一段佳话;若是同个草莽军头私奔,那就成了丑闻。佳话与丑闻之间,只隔着一层纸。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,他不能把那层纸戳破。   他是在琉璃翠的叹息声中长大的,见惯了女人的苦楚,所以他要尽最大的力量去爱护陆柔真。   聂人雄暗自筹谋,陆克臣心怀疑虑,唯有陆柔真欢欢喜喜的过了个好年。   自从心里藏了个聂人雄开始,她的性情似乎都变得更宽和了一些,本来是绵里藏针不让人的,如今却也失了斗志,只觉得那些人那些话都无趣,都不值一提。她对聂人雄没有什么信心,因为自己毕竟是和卫英朗定过婚了,简直没有无故分开的可能;但她虽然信心不强,心底深处却又隐隐燃了一簇希望火苗——玫瑰色的梦又编织起来了,也许一步迈出去,真能走出一个传奇。   到了大年初十这天,她正在房内对着花绷子用功,不料隔壁房内的电话机忽然响了起来。小荷跑过去接了电话,片刻之后回到她面前说道:“三小姐,一位李小姐找您说话呢。”   陆柔真放下花绷子和针线,因为认识无数个李小姐,所以也不在意,径自走过去拿起了话筒,软绵绵的说道:“您好,我是陆柔真。”   听筒里面传来了熟悉的嗤嗤笑声,让她骤然心惊脸红:“你是……”   聂人雄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柔真,是我。”   陆柔真这是第一次和他通电话,下意识的背对小荷望向窗外,她勉强用着平静语气笑道:“我还当是哪个李小姐,原来是你呀!”   说完这话,她立刻又定了定心神——还是失控了,刚才那句“是你呀”,怎么就说得嗲了起来?   聂人雄说道:“柔真,我已经从济南回来了,现在想要见你一面,你能不能出门?”   陆柔真知道小荷就在隔壁,所以颇为紧张的控制了语气:“好啊,可是定在哪里呢?”   聂人雄答道:“我就在你家门外,你随时出门,我随时都能跟上。”   陆柔真斜了眼睛瞄着房门:“哦……那好,你就在那里等着我吧。”   挂断电话之后,她用手背贴了贴脸,就感觉烧得厉害。若无其事的走入化妆室内,她飞快的洗脸梳头,手指挑了雪花膏蹭到掌心,她没有时间细细打扮,双手对搓了搓,便将雪花膏尽数抹到了脸上。香粉胭脂也来不及施用了,她只又涂了一点口红。   然后她故技重施,坐到黄包车上随便说了个地点。待到车夫把她拉得远了,她便借故下车——然后聂人雄的汽车就刹在了她的面前。   这回两人在车内相见,那种亲热又和先前不同。陆柔真迎头便问:“沐同,济南之行还顺利吗?”   聂人雄握住她一只手,把这前因后果如实讲了。陆柔真听后,眼中顿时失了光彩:“既然提亲不成,那还能怎么办呢?”   聂人雄对她说道:“柔真,你跟我走,去承德。”   陆柔真听了这话,蹙着眉毛正要摇头;哪知聂人雄随即又道:“我们离开北京之后,立刻在各大报纸上刊登结婚启事。等到把你安顿好了,我再马上返回北京,和令尊交涉。”   陆柔真没想到他是这个主意,说私奔不是私奔,可又绝非光明正大,一时就有些发懵,不知如何是好:“爸爸……万一爸爸勃然大怒……”   聂人雄低声说道:“我到时一边交涉,一边筹办婚礼,再找一位体面的证婚人,一定把你风风光光的娶进家里。令尊也是要面子的人,到了那个时候,就算他心里不满,行动上也未必会再阻拦了。”   陆柔真六神无主的垂下头去:“那你到时一定要顺着爸爸,爸爸骂了你撵了你,你也千万不能顶嘴。我从小就没了妈妈,爸爸素来对我最好……还有英朗,英朗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……我、我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她忽然没了主意,抬眼望向聂人雄,她心里真是爱他爱到了极致。正因为她知道爱人的滋味,所以才更能体会爸爸和英朗的心肠。她离了聂人雄,心中会苦;可是如果她离了爸爸和英朗,难道爸爸就不会失望,英朗就不会伤心吗?   怎样都是不对,不是害人,就是害己。陆柔真死死的攥住了聂人雄的手,心中烦乱的将要呕出血来。   “让我想想……”末了,她声音很轻的说出话来:“沐同,让我再想一想……”   傍晚时分,陆柔真独自乘坐黄包车回了家。失魂落魄的回到房中,她和他把最后的期限定在了正月十五。   五天的时间,让她尽情的想。她疲惫的躺在浴缸里,感觉自己将要被爱撕裂。   正月十一,她推说自己昨日出门受了寒风,躺在床上不肯见人。从早躺到晚,一颗心像被火烧着似的,两只手在被窝里抓紧被褥绞着拧着,手指都快扭曲变形。   正月十二,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要疯了。忽然披头散发的爬起来,她想对着墙壁一头撞死。   正月十三,她终于恢复了人形,两只眼睛射出亮光,心想:“难道这不是我自己的人生吗?为什么我一定要沿着旁人画出的道路来走?我不是懦夫,我要去找我自己的幸福!”   正月十四,她偷偷写下一封长信,预备走后留给父亲。二姐结婚前曾经送给她一支派克女士钢笔,是她所喜欢的,这时便也提前放到大衣口袋里,想要带走。   正月十五上午,卫英朗回来了,专为要陪陆柔真一起过节。陆克臣平时看他和自己的儿子也差不多,忙起来就不搭理他,这回却是异常的热情,甚至主动谈起婚事。卫英朗笑呵呵的,几乎就是问一答十;陆克臣听到最后,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脸上笑容却是有些复杂:“好孩子。”   陆柔真这一天是特别的安静,因为心里一直鼓着一口气。在这口气的支撑下,她将按照计划,在晚上的家宴过后趁着夜色出门离开——夜里走,凌晨的报纸上就能登出结婚启事,正是要让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。   这口气一松,她就再也没有勇气迈出脚步了。   第 18 章   卫英朗为了赶回北京陪伴陆柔真过节,连家里父母都抛下了。卫夫人恨得骂他“娶了媳妇忘了娘”,然而也拦不住,只得随他去了。   他从小便和陆柔真厮守在一起,两人连出洋留学都是并肩同行;卫家前几年迁去江南,独他留下不走,嘴上说是不习惯南边的气候,其实旁人心如明镜,都知道他是舍不得陆家三小姐。   晚上陆家开了家宴,卫英朗兴致勃勃的坐到陆柔真身边:“克瑞斯丁,吃过饭后,我们出去看花灯吧?”   陆柔真笑得恍恍惚惚,嘴角发僵:“外面怪冷的……”   卫英朗很有兴趣的歪头看她:“多穿一层不就行了?去吧,瞧瞧热闹也是好的!”   陆柔真心怀鬼胎,不敢看他的眼睛,垂下头来只是微笑:“吃过饭再说吧!”   家宴进行到了中途,陆柔真故意将一筷子菜落到衣襟上,然后借口油污了衣裳,起身离席回房更衣。卫英朗本要陪她,然而略一转念,又想人家是去“更衣”,自己紧追不舍,成何体统?而陆柔真在起身之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,随即迈步向外走去,视野便是一片模糊。   从此往后,就再也没脸去见卫家小哥哥了。卫家小哥哥其实很好,非常好,可是啊,她不爱他。   从小就认识的小哥哥,似乎无论何时想起来,也就只是个小哥哥。忆起卫英朗这些年来对她的种种关怀体贴,她低头强忍眼泪,知道自己是坏了良心。   院内凛冽寒冷的空气冻干了她的泪水。她暗暗的加快了步伐,一边走一边回顾后方——本来没想走得这样匆忙,可是她怕席散之后,卫英朗会真的要带她去看花灯。   一个小丫头挑着灯笼追了上来,很殷勤的要送三小姐回房;她没拒绝,带着小丫头越走越远,及至快到公馆后门了,她停下脚步,再次转身,望向来路。   然后她把心一横,对着小丫头说道:“双儿,你在这里等我一下。”   小丫头懵里懵懂的没有多问,只是点头:“是,三小姐。”   她深深吸进一口寒气,随即咬紧牙关走向后门。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在雪地上,她在心里告诉自己:“走就走了,不许后悔。将来纵算是得了苦果,也全是自作自受,不许后悔!”   忽然掠地来了一阵冷风,卷起的雪沫子直抽到了她的脸上。穿着羊皮小靴的右脚迈出后门门槛,她的嘴唇无声翕动:“不后悔,死了都不后悔!”   守门的门房见三小姐孤身走了出来,连忙上前问候,然而三小姐一言不发,只是向前疾行。忽有一辆汽车缓缓驶来。车门一开,门房就见三小姐弯腰坐了上去。车灯在雪夜中骤然一亮,照耀出了漫天飞舞的细雪。   门房眼睁睁的看着汽车发动开走,忽然打了个寒战,他想起了大管家对自己的吩咐。扭身奔回房内抄起内线电话,他语无伦次的说道:“张爷,那什么,三小姐刚刚出了后门,不知上了谁的汽车,走啦!”   聂人雄发现陆柔真在发抖。   他没有多问,直接解开自己的大衣纽扣,然后转身将她拖抱到了自己腿上。打开衣襟把她裹进怀中,他低声说道:“柔真,别怕,我们这就往天津去。”   陆柔真闭着眼睛枕上他的肩膀,声音轻如呓语:“天津?”   聂人雄的语气十分笃定:“天津。我在北京无法调动火车,汽车可以直接开去天津。等天亮到了天津,我们再去承德就容易了。”   陆柔真缩在他的胸前,手脚都是柔软冰凉,虚弱到了无力思考的地步。没人知道这一天她是怎么挨过来的——她的心落在了滚油里,每分每秒都是犹豫,都是恐慌,都是煎熬。   与此同时,陆公馆内的大管家张世林低头走入家宴餐厅。他的步伐很快,然而一丝不乱,像一阵训练有素的小风。很有分寸的在后方弯下腰来,他在陆克臣耳边短短的低语了一句。   他说:“三小姐又走了。”   陆克臣手里端着高脚酒杯,脸上还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。   张世林察言观色,继续说道:“这回没往远走,在门口就上了汽车。”   陆克臣垂下眼帘,坚持着把那一口酒抿进嘴里。放下酒杯站起身来,他背过一只手,风度翩翩的对着前方一点头:“英朗。”   卫英朗抬起头:“世叔?”   陆克臣没再说话,转身带着张世林向外径自走去。旁人不明所以,只以为老爷子要对新女婿说两句体己话,所以继续吃喝谈笑。而卫英朗莫名其妙的抓起餐巾抹了抹嘴,起身绕过餐桌追上了陆克臣。   陆克臣一出餐厅,面孔就沉下来了。有些话真是说不出口,可是家门不幸,不说不行。环顾身边四周,众多儿女就只会互相拆台,挑来选去,只有卫英朗是个懂事的,偏偏又是这么个身份!   抬手揽住卫英朗的肩膀,他低声说道:“柔真恐怕是被聂人雄诱骗走了。”   卫英朗扭头看了他,神情困惑,显然是完全没听明白:“世叔,您说什么?”   陆克臣脚步不停,且行且道:“聂人雄这些天来对柔真百般纠缠,恐怕柔真年幼无知,方才已经随他走了。”   卫英朗听到这里,脸上还残留着笑意,仿佛不能领会:“聂人雄?”   这时二人已经走到院内,陆克臣在他后背上狠狠拍了一掌:“英朗,你我分头去追。记住,务必要对此事保密。消息一旦扩散出去,陆卫两家的名誉全要受损。”   这一巴掌终于拍醒了卫英朗。他没再说话,转身就向陆宅正门跑去,一边跑一边抬手用力按住心口。   他心疼,疼得快要炸开。十几年的爱情,抵不过一场短暂的诱骗。是陆柔真蠢,还是他蠢?冷不丁的猛然收住脚步,他“吭”的咳出一声,咳得很重,壅塞在喉咙口的甜腥液体从口鼻中喷了出来,星星点点的滴上雪地,绽出一朵一朵的殷红。   他愣了一下,随即摸出手帕堵了口鼻。本以为急怒呕血都是戏里的情节,哪知道人生如戏,他竟然也有这样一幕。   然后他继续向前狂奔。吐血就吐血吧,死了又何妨?   卫英朗在正门外上了自家汽车,正要往火车站追,不想没走多远,他就被张世林拦了下来。   张世林独自开了一辆汽车,打开车窗和他说话,声音依然不高:“老爷那边得了消息,说是让卫二少爷快去城门。”   卫英朗听到这里,当即一言不发的调转车头。上元佳节,满街繁华;他摁着汽车喇叭冲破人群,忽然又咳了一声,这回没有血,是他流下了一滴泪。   因为家丑不可外扬,所以陆克臣那边也只有一名亲信的汽车夫。三人在城门汇合,陆克臣下车叫来卫兵一问,得知就在五分钟前,聂督军的汽车刚刚出城。   这个时候,陆克臣的手已经开始隐隐的有些抖,然而说出话来,声音还算沉稳:“开城门,我也出城!”   卫兵知道这是一位总长,颇有身份,故而答应一声,连忙去开。陆克臣转身上车,两条腿互相的绊。“砰”的一声关上车门,他的汽车领头通过城门。   聂人雄这人野惯了,为了不惹人注目,他没带卫队便上了路。待到发现后方有车追上来了,他也不慌。倒是陆柔真透过后窗看见明黄车灯,吓得睁大眼睛快要发傻。忽见聂人雄歪身拔出了腰间手枪,她连忙双手握住对方的手:“不要!不要对爸爸动枪!”   聂人雄单手把她搂回胸前,随即抬手就去开了车窗:“我不打人,我打车。”   陆柔真拼了命的伸长手臂,要用手掌挡住枪口:“不行,沐同,打车也不行!爸爸养我一场,我不能让你对他动枪。”她急得带出哭腔:“放下,把枪放下!”   聂人雄本意是要打爆对方车胎,以便自己走得从容。眼看陆柔真激动的浑身乱颤,他便把枪收了回来:“好,好,别哭,我不动枪。”   正当此时,后方忽然响起一声尖锐刹车,随即陆克臣的声音传了过来:“柔真!”   陆柔真下意识的回过了头,就见父亲背着车灯光芒站在大雪地上,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薄夹袍。双手紧紧抓住长袍两侧,日益衰老的父亲弯下腰来,运足力气撕心裂肺的喊她:“柔真,回来!”   陆柔真一下子就受不了了。眼泪滔滔的流淌出来,她哇的一声哭喊出声:“爸爸!”   陆克臣向前迈出步子,磕磕绊绊的跑过雪地去追汽车,忽然一个踉跄扑倒下去,他趴在地上再没起来。陆柔真见此情形,不由分说的便是打开车门暗锁。未等聂人雄有所反应,她纵身一跃,竟是跳了下去。长长的翻滚过后,她带着一身白雪爬起来,踉踉跄跄的跑向父亲。跪在地上扶起陆克臣,她涕泪横流的哭道:“爸爸,爸爸,我不走了!”   陆克臣喘着粗气,是有话要说而又力不能支的样子。就在这里,卫英朗和聂人雄也分别下车,赶了过来。   卫英朗直挺挺的站着,不言不动,单是死盯着陆柔真。而聂人雄也蹲下了身,对着陆克臣说道:“老爷子,行行好,把柔真给我吧。”   陆克臣直着眼睛瞪他,气息仿佛哽在胸中,只能神情痛苦的微微摇头。而陆柔真见此情形,这些天鼓出的勇气早已烟消云散。一歪身跌坐在雪地上,她泪眼朦胧的转头望向了聂人雄:“沐同,你自己走吧,我们终究还是……有缘无分。”   聂人雄侧过脸来,拧起眉毛凝视了她:“我们都走到这里了,难道还是有缘无分?”   说完这话他一把扯住陆克臣的手臂:“干脆我把老爷子一起带上,看看他妈的还有谁能再拦!”   陆柔真见他对陆克臣生拉硬拽,连忙用力推他:“沐同,你别——”   一句话只说到这里,因为卫英朗毫无预兆的骤然扑上,竟是用双手掐住了聂人雄的脖子。聂人雄猝不及防的抬手挡了一下,哪知对方双手紧如铁钳,冰凉坚硬的合上自己喉咙,是不死不休的模样。   两人立时滚做一团。陆柔真生平第一次看到卫英朗和人动手打架,想要去劝,可又放不下陆克臣。而聂人雄见卫英朗如同疯魔一般,便是竭尽全力硬扯他的手臂。卫英朗在力量上不是他的对手,僵持之际又被他用膝盖连连狠击了肋下。剧痛之中松开右手,他向下忽然摸到了对方腰间的手枪。   他不爱枪,可是懂枪。摁下暗扣打开皮套,他不假思索的拔出手枪。骤然起身举枪瞄准聂人雄,他面无表情的一拉枪膛,上了子弹。   陆柔真惊叫一声,飞身扑上想要保护聂人雄,可是就在此时,枪声响了。   那一瞬间她目眦欲裂、魂飞魄散。然而聂人雄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。在卫英朗将子弹上膛之时,他便已经奋力一滚,躲向一旁。   可是,还是慢了一步。   子弹穿透他的右臂,带出一串血花。起身之后背过左手,他从后腰皮带上拔出一把手枪,直接对准了卫英朗的眉心。   这个时候,陆柔真冲到了两人之间。   陆柔真面对着聂人雄,就见他整条右臂都被鲜血浸透。发疟疾似的颤抖起来,她在漫漫的绝望与痛楚中,却是发出了异常清冷的声音。   “沐同。”她说:“你走。”   她还说:“我后悔了,你走。”   聂人雄似乎并未觉出疼痛:“你后悔了?”   陆柔真凝望着他。月光之下,雪原之上,她只有他。可她须得硬下心肠,作出回答。   “我后悔了。”她说,声音冷而沙哑。   聂人雄缓缓放下手枪,仿佛难以置信:“你后悔了?”   陆柔真直着目光看他,看一眼,是一眼;看一眼,少一眼。   “我后悔了。”   聂人雄沉默半晌,最后却是笑了一下,呼出的热气结成白雾,缭绕在他与她之间。晃着高个子转过身去,他低头走向汽车。   在陆柔真面前,他永不耍赖。她后悔了,他就走开。   第 19 章   陆柔真走的时候不后悔,回的时候也不后悔。许多年后想起今夜,她依旧是不后悔。   为了爱情,为了幸福,她放下一切追逐过了。她并不是没有做,她只是没成功。和陆克臣并肩坐在冰箱一样寒冷的汽车里,她呜呜的大哭出声,哭得纯粹而又死心塌地,是认命了的模样。   陆克臣闭着眼睛向后靠去,一手抬起来捂住心口。其实心脏没什么不适,倒是方才扑倒一跤,磕得膝盖有些疼痛。女子到底是心软,他想,只是自己这个父亲也当得滑稽,竟然要用苦肉计来挽留女儿。   微微睁开一只眼睛,他暗暗瞥向身边女儿。三女从小稳重,仿佛只在亲娘去世之时曾经这样嚎啕过。众多儿女皆是庸人,唯独这位三女温柔娴静,颇有薛宝钗的风范,没想到也是假象。好孩子一旦捣起坏来,往往更具有破坏力。陆克臣闭了眼睛,忽然觉得很烦。   汽车进城之后,陆克臣坐直身体,懒得看她:“柔真,回去之后不要露出行迹,就说是和英朗看灯去了。”   陆柔真哽咽着答了一声,随即猛然想起一件大事:“爸爸!”   她这一声来得很急,让陆克臣扭头望向了她:“嗯?”   陆柔真压住了抽泣,强挣着说出整话:“爸爸,沐——聂人雄已经把结婚启事发去报馆,明日晨报上面就会登载出来了。”   陆克臣听了这话,花白头发几乎竖了起来。他们父女都是天生一双浅淡透明的大眼睛,夜里睁圆了,简直让人联想起猫。老猫一样瞪视了女儿,陆克臣的表情几乎偏于狰狞:“什么?!哪家报馆?”   陆柔真吓得向后缩了一下:“我不知道……他没有告诉过我。”   陆克臣在暴怒之下猛一跺脚:“停车!”   领头汽车骤然刹住,后方汽车也随之停下。陆克臣推开车门跳下去,一瘸一拐的往后跑。陆柔真回头望去,就见他踉跄而又灵活的跳上了卫英朗的汽车。殿后的张世林则是赶了上来,坐上前方副驾驶座。汽车再次发动,张世林不带感情的侧身说道:“三小姐,老爷让我先送您回家休息。”   陆柔真悄悄回到家中。小荷还在开着电灯等她,这时连忙迎接上去:“三小姐,您去哪儿了?”   陆柔真披着长长的卷发,又故意低下了头。装成受寒的样子咳了两声,她含糊说道:“看灯去了。”   然后她便急急的走去更衣洗澡,拢着睡袍钻进被窝,她不知道父亲能否追回那封启事。脸皮忽然厚了起来,心肠也忽然硬了起来,她淡漠的想:“管它呢!”   大不了就是被卫家退婚,大不了就是被逐出家门,大不了就是一死。所以,管它呢!   陆克臣和卫英朗这一夜,在城里都跑疯了。   纸终于是包不住了火。尽管几家有名报馆派出工作人员赶往印刷厂,在结婚启事一栏开了天窗;然而凌晨天亮之时,街上报童高喊号外,消息还是扩散开了。   陆克臣苍白着脸色,找了纸笔坐在车中当场拟稿,赶在晚报排版之前送往各处报馆,严厉痛斥了聂人雄的造谣行为。   然后他带着卫英朗回到家中,叫来张世林吩咐一番。张世林会意退下,四处散播消息,说是老爷现在已然暴怒,要去热河找聂人雄拼命。而家中上下正对着报纸纳闷,听了这话,才知道是老爷和聂人雄争斗,又把三小姐给裹进去了。   既然如此,那除了幸灾乐祸之外,似乎也就再无其它好说。三小姐和卫二少爷的恩爱是有目共睹的,至于聂人雄——众人都不认识聂人雄。   按照往常的例子,姐妹姨娘们纷纷的又过来安慰三小姐,然而三小姐不见客。   三小姐是从来不耍刁蛮脾气的,如今这样无礼,实属罕见。小荷吞吞吐吐的对人说道:“三小姐饭都不吃,这回真气坏了。”   陆柔真抱着膝盖坐在床上,思绪和头发一样乱。小荷推门走进来,轻声说道:“三小姐,卫二少爷来了。”   陆柔真怔怔的答了一声,然后懒洋洋的下床换了衣裳。拿着粗齿大梳子满头划了几下,她素着一张脸走去了小客室,一双眼睛还红肿着。   两人见了面,也没话好说。她知道自己这模样不大好看,但是心里没劲,懒得要脸。在小沙发的一边坐了下来,她不但垂头弯腰,甚至连肩膀都塌下去了。   卫英朗,因为怕冷,所以依旧打扮的像个小老太爷。端端正正的坐在窗前椅子上,他歪着脑袋凝视陆柔真,脸上却又没有什么表情。   等到小荷放下茶水点心退出去了,陆柔真才带着鼻音闷声说道:“詹森,我对不起你。你可以退婚,我没有怨言。”   卫英朗像没听见似的,对着陆柔真只是上下的端详,仿佛对方是个妖怪,而他第一次见。   真是第一次见。他所知道的陆柔真一直是位端庄温柔的好妹妹,至于昨夜那个在雪地上连滚带爬私奔未遂的疯女人,他不认识。   起身走到沙发前方,他俯下身来,一直看到了陆柔真的脸上。好像很困惑似的,他轻声问道:“你是你吗?”   陆柔真没脸看他,深深低头,恨不能脖子断掉,立时死了。   然后,卫英朗又问一句:“你爱聂人雄?”   陆柔真觉得自己在一直向下沉,脑袋快有斗大,沉甸甸的坠着身体:“爱。”   卫英朗继续问:“那我呢?”   陆柔真不出声了。她就像爱爸爸一样爱着卫英朗。其实嫁给小哥哥也能让她心满意足,可是自从经过了聂人雄那烈酒一般的爱情,小哥哥就彻底变成了一杯温暖的茶。茶是好茶,不过喝也行,不喝也行。   卫英朗没有等到回答。抬手为陆柔真撩起鬓边一绺卷曲长发,他换了话题:“让我退婚,你再去找聂人雄吗?”   陆柔真摇了摇头——不找了,她和聂人雄的爱情来得天怒人怨,她不想气死爸爸。   卫英朗叹了口气:“克瑞斯丁,我对你……十四年啊!”   他爱了她整整十四年,从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开始。   在他眼中,陆柔真是天下第一好的女孩子,好的像图腾、像信仰。她不浅薄也不深沉,不张狂也不沉闷,她永远安然,永远洁净,偶尔带出一点幼稚的孩子气,可是从不任性顽劣。每当看到陆柔真,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平静和美的一生岁月。他和她像并蒂生出的两朵花,互相陪伴着从盛开到凋零,天生一对,天作之合。   然而现在,图腾崩溃了,信仰破灭了。她竟然藏着这样丑恶的一面,订了婚的千金小姐,竟然会和个野男人去私奔!   “我不退婚。”卫英朗最后说道:“我爱你,也恨你。可是无论爱恨,我们都要在一起。”   如果不在一起,那他这十四年的光阴简直活成了一片空白。他是那样的清闲富有,唯一的事业就是爱情——回首往昔,只有爱情。   他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,纵算失败,也要两败俱伤、同归于尽。   陆克臣以攻为守,在报纸上对着聂人雄连骂三天,又放出话来,要去法院告他诽谤。费了无数的心思与口水,他终于把丑闻转化成了闹剧。观众们看了个出奇的热闹,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。   第 20 章   在一个雪霁初晴的午后,聂人雄回到了承德。   两队骑兵左右夹住车队,沿着大街往督军府走。聂人雄扭头望向窗外,本来想要观赏承德风光,然而看来看去,车窗外面就只晃着一只大马屁股。好容易等着那马走了,新的马屁股又补了上来。   他叹了口气,转向前方。右臂伤处带着丝丝缕缕的痛意,幸好子弹没有击中骨头。   车队停在督军府大门前,副驾驶座上的田副官跳下汽车,后退两步打开后排车门。聂人雄裹着大氅探身下车,结果抬起头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小铃铛。   小铃铛系着一件水獭领子的长披风,单单薄薄、亭亭玉立。披风是黑色的,水獭领子是黑色的,蓬蓬松松的齐耳短发也是黑色的,只有她的小脸蛋洁白如玉。亮晶晶的黑眼珠子悠悠一转,她笑出一口小白牙:“干爹!”   聂人雄看她已经长出了大姑娘的个头,却依然还是小丫头的面貌,就忍不住笑了一下。迈步过去抬手一捏她的小尖下巴,他低声说道:“穿得像只黑燕子。”   然后他转向了旁边的孟、段、马三位师长,略一点头:“都来了?”   段世荣比较严肃,一挺身敬了个军礼:“沐帅过年好!”   随即是孟庆山笑呵呵的开了口:“嘿嘿,沐帅,过年好哇!”   马锦堂落了后,搓着手一弯腰:“沐帅,您过年好。”   聂人雄一皱眉头:“不喊司令,改叫沐帅了?”   三人一起点头。   聂人雄不置可否的一挑眉毛,然后侧过身去向小铃铛伸出了一只手。小铃铛下意识的抬手搭上他的掌心,他顺势合拢五指,领着她转身向前走去。   他现在心情不好,看着麾下三员干将有些碍眼,宁愿只带着黑燕子似的小铃铛进门。   小铃铛一进楼内,就把披风先解开了。   披风里面是一身光华灿烂的织锦长袍,直通通的套在她的身上,只在胸前和胯部有一点曲线起伏。欢欢喜喜的跳到聂人雄面前,她很得意的问道:“干爹,好不好看?”   聂人雄随便撩了她一眼:“好看。”   小铃铛见他对自己待理不理的,不禁有些失望。过完新年她都满十五岁了,按照虚岁简直可以算作十六。可聂人雄就只拿她当个小丫头看待。   扭扭捏捏的坐到聂人雄身边,她搭讪着又问:“干爹,北京好玩吗?你怎么住了那么久?我还以为你年前就能回来呢!”   聂人雄扭头望向了她,见她睁着大黑眼睛凝视自己,像只小猫小狗似的,就想摸摸她的脑袋。不料抬手之际牵动伤处,疼得他当场吸了一口凉气。小铃铛见他神情有异,连忙问道:“干爹,你怎么了?”   聂人雄咬牙忍痛,片刻之后才缓过来。垂下眼帘望向地面,他轻声答道:“干爹和别人打架,胳膊让子弹蹭了一下。”   小铃铛登时大惊失色:“你受了枪伤?”   聂人雄一拍她的膝盖:“不是什么有脸的事情,不要声张。”   小铃铛立刻抬手捂住了嘴,呜噜噜的答道:“我不说了。”   在三位师长的陪同下,聂人雄无情无绪的吃了一顿晚饭,顺便讲述了京城情形。三位师长平日看他少言寡语,像只闷葫芦似的,万没料到他这趟进京,不但能与马总长结成同盟,而且还和山东的段督军拜了把子。审时度势的一挑大拇指,三人齐声恭维:“沐帅高明!”   聂人雄忍着右臂疼痛,勉强一笑,心里却是有些打鼓,不知道这帮家伙留在承德,有没有听闻自己在北京闹出的笑话。   心不在焉的敷衍走了三位师长,聂人雄便带着田副官上楼回了卧室。田副官手里拎着小医药箱,很有分寸跟在后方,从来不敢逾矩半分。聂人雄也不大会欣赏他这种谦卑伶俐,只是觉得这人有眼色,挺懂事,比杜希贤强一万倍——应该把姓杜的混账撵出去,可是又下不了手,因为小铃铛这两年一直是他在照顾,此人有文化讲忠诚,就是千万别开口,一说话能把人噎个跟头。自己都是“沐帅”了,在他面前还是不能幸免。   他在前方上楼,小铃铛随后也追了上去。偌大一座二层小洋楼,里面的主子就是他们父女两个。聂人雄住在楼上,她住在楼下。弯腰把长袍下摆一直向上提到腰间,她迈开两条长腿,几大步就窜上了二楼。   然后仔细拍平袍襟皱褶,她恢复了女子做派,迈着小步走出直线,扭扭哒哒的进了聂人雄的卧室。   聂人雄打着赤膊坐在床边,正在让田副官给自己换药。忽见小铃铛来了,他莫名其妙的问道:“有事?”   小铃铛当然是没事,只是想过来和他亲近亲近,然而他光着膀子没穿上衣,这又让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。背过双手踌躇了一下,她没话找话的开了口:“干爹,厨房有梨,你吃不吃?”   聂人雄一听这话,当即忍不住打了个饱嗝,然而喷着酒气摇头答道:“不吃,你吃去吧。”   小铃铛试试探探的走上前来,想要去看他的伤情。田副官翘着兰花指揭下纱布,他那右侧上臂现出一处贯通枪伤,血肉鲜红的还未结痂。小铃铛这两年随军长大,跑遍战场,什么样的恐怖惨境都经历过了,可因为这弹孔是开在了聂人雄的肉上,所以她那麻木的神经还是受到了刺激。下意识的抬手捂住自己右臂,她把两道眉毛拧了起来:“疼不疼呀?”   聂人雄扭头看了她的表情,忽然很觉好笑。这个丫头好像荒原上的一朵小花,要说用处,她没什么用处,不过开在那里,毕竟是道风景。聂人雄对她看得久了,几乎瞧不出她的美丑,只希望能把她从荒原移植到庭院,茂茂盛盛的开成月季牡丹,富贵堂皇的过完一生一世。也算她没有白白的遇到他,他没有白白的拯救她。   “不疼。”他难得的温柔起来,语气和蔼,虽然言辞并不客气:“看什么看,下楼睡觉去!”   小铃铛讪讪的后退一步,留恋着不肯走:“我不困……我给你摇话匣子听吧!”   说完这话,她不等聂人雄作出回答,扭身就跑向了屋角桌子上的大留声机。这是一台来自美国的胜利牌留声机,向外伸着两个大铜喇叭,亮锃锃的放出光芒。房内骤然响起一阵喧天锣鼓,吓得田副官手一哆嗦,差点碰了伤口。   聂人雄微笑着看她,心想:“真是个愣丫头。”   田副官用洁净纱布为聂人雄重新包扎了伤口,然后就提着小医药箱退了出去。聂人雄无所事事,在床前地上来回踱步。而小铃铛一边摇着手柄,一边偷眼瞧他,就见他生的肩膀端正,锁骨清晰,白皙的皮肤下面,能够显出肌肉的起伏走向。   聂人雄走着走着,忽然察觉到了小铃铛的目光。一转身面对了她,他大喇喇的把双手拇指向下插在腰间皮带:“怎么一直看我?”   小铃铛当即红着脸低下了头,语无伦次的随口搪塞道:“干爹,你……那个……不冷吗?”   聂人雄恍然大悟:“哦,嫌干爹没穿衣服啊!”   然后他从床边拎起衬衫披在了身上:“这倒也对,大姑娘了,应该多讲究点。”   小铃铛立刻接话说道:“对啊,我是大姑娘了!”   聂人雄无声一笑,又觉得她这理直气壮的模样有些傻头傻脑。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,他抬起左手,把她的蘑菇头揉成了鸟窝:“小崽子!”   小铃铛无言的只是笑,心里快乐极了。   聂人雄出神的凝视着她,心想家里这个没心没肺的在笑,可是北京那个呢?挨没挨骂?受没受气?姓卫的当时好像要疯一样,回去之后会不会再找她的麻烦?如果找了麻烦,她那个爹能不能护住她?   他没爹,不知道爹的好处。陆柔真宁愿为了父亲和他分开,他也不能理解,但他并不怪她。   她心软,她怯懦,她临阵退缩,她没有错。好好一个千金小姐,还不是为了他才落到这般地步?同样是出嫁,为什么人家姑娘就能风光欢喜,她却要像个贼似的夜奔出门?不怪她,怪自己。   第 21 章   时光进入三月,聂人雄又兼了个官职——热河前都统王诚甫终于如愿做了京官,空下的都统位子被马总长盯在眼中,因怕被其它派系的人占住,所以不假思索的先把聂人雄推了上去。   聂人雄从此身兼二职,既是督军又是都统,名正言顺的将热河彻底攥进手中。他毕竟还是年轻,按捺不住得意,要在督军府内大请客。众位有头有脸的军官得了邀请,连忙各自从驻地营中赶了过来;其中孟庆山更有心思,竟是提前进了一趟北京,从八大胡同叫了二十多个条子出来,用汽车一直拉到承德助兴。   庆祝那日,督军府内从早到晚整整闹了一天。到了天黑时分,晚宴还未结束,小铃铛偷偷跑去前院,觅着声音向那灯火通明的大厅里面窥视,就见厅中已经撤了残羹桌椅,聂人雄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,正有一位妖妖娆娆的小女子在划了火柴给他点烟。聂人雄显见是喝了不少的酒,满脸通红,低头凑到火苗上吸燃烟卷之后,他扭头去和段世荣说话,那小女子就一扭身偎到他的身边,又抬起一只雪白的手,去摸他的下巴脖子。   小铃铛看到这里,心中登时腾出一团怒火,认为干爹是被坏女人占了便宜。正是咬牙切齿之际,厅内却是爆发出了一阵大笑,其中孟庆山扯着嗓门嚷道:“老马这个喜上加喜的主意很好,不过老马,请问你嘴里的这个雏儿,他妈的在哪儿呢?”   马锦堂师长立刻向后一躲:“娘们儿是你找的,我怎么知道有没有雏儿?”   这话说出来,聂人雄和段世荣都在一旁含笑不语;而孟庆山转向厅内这群珠围翠绕的姑娘们,眯着眼睛笑问:“哪几位有资格作新娘子?自己站出来吧!”   此言一出,众姑娘们一起又羞又笑,全都不动。孟庆山当着众人,越发发了人来疯,挽起袖子笑道:“你们自己不说,可别怪本师长亲自动手检查!”   马锦堂袖着双手,嘿嘿的笑,忽然起身扯出一名单薄姑娘,他一边上下打量对方,一边带着醉意说道:“我看这个很像。”   那姑娘羞得抬不起头,垂首只是揉搓衣角。而马锦堂见此情形,有了底气,继续挑拣,竟然十有九中。末了把那五名清倌人推到聂人雄面前,他笑嘻嘻的一躬身:“沐帅,选一个吧。您这边选着,那边让老孟换上礼服给您做傧相。”   孟庆山不等他说完,立刻接了话道:“对,沐帅,我穿礼服做男傧相,老马穿旗袍做女傧相。”   话音落下,这回不光是聂人雄和段世荣一起大笑,连姑娘们都用手帕捂了嘴,一个个乐得花枝乱颤。而小铃铛自小听惯了粗俗俚语,心里明镜一样。想到干爹将要和清倌人去“入洞房”,她又气又妒,转身就走,不能再听下去。   她一路穿过前院,想要回到后面楼里。织锦长袍下摆拢住她的双腿,每走一步都是前后受制。抬手摸上肋下纽扣,她一边向前疾行,一边快速解扣。扑面而来的夜风扬起她那半长的头发,她愤然脱下长袍,大步流星的踏上楼前台阶。   带着一身凉气进入楼内,她垂手拖着曳地长袍,怒气冲冲继续上楼。值班的田副官站在一旁,就见她穿着贴身单衣,胸前隐隐显出乳|头形状,便瞠着眼睛呆望,不料她骤然停住脚步,回过头来怒问:“你看什么?”   田副官吓了一跳,张口结舌的后退一步。而小铃铛满头黑发被风吹乱,厚厚的齐刘海下面瞪起一双大眼睛,从瞳孔里面向外射出亮光。狠狠的横了田副官一眼,她转身继续上楼,一直闯进了聂人雄的卧室。   将手中长袍用力向下一掼,她纵身扑上大床,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不止,也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难过,只觉胸中火烧火燎,恨不能一把将心掏出来扔了。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地去,她见墙上挂了一把古色古香的日本刀,便上前两步,“唰”的一声抽刀出来。双手举刀对着房门凌空劈下——她真想砍死外面那二十多个婊|子,以及撺掇干爹入洞房的三个老王八蛋!   正在此时,房门开了。   聂人雄莫名其妙的看着小铃铛,小铃铛也傻了眼,握着长刀去看聂人雄。双方对视片刻,聂人雄先开了口:“大晚上的不睡觉,在我这儿耍刀?”   小铃铛飞快的心算了时间,发现不大对劲:“你不是入洞房去了吗?”   聂人雄走上前去,一把夺过长刀:“我入个屁!不许你碰枪,你就改玩刀了?”   小铃铛一双眼睛越睁越大,脸上也渐渐透出了笑意:“干爹,你没入啊?”   聂人雄无计可施的皱起眉毛,低头问她:“你是不是又跑到前边听热闹去了?爷们儿说话,丫头能听吗?”   小铃铛振振有词的辩解:“你当我傻啊?我什么都知道!孟伯伯撺掇你入洞房,马伯伯给你挑大姑娘,他们两个全是老不羞的货!还有脸在外面叫条子喝花酒呢,当心家里小姨太太给他们戴绿帽子!嘁!俩大王八!”   聂人雄本来就带了醉意,如今听了义女这番高论,越发头晕目眩。挥着长刀一指门口,他直接说道:“丫头,出去。干爹喝多了,现在要睡觉。”   小铃铛弯腰捡起长袍,这回心中一片爽朗,撒腿就跑掉了。   聂人雄终于得了清静,然而躺在床上,却是不能立即入睡。外面的姑娘们被三位师长分着带走了,他不要,也不碰,因为心里还有牵念。况且那些姑娘也入不了他的眼——没意思,看不上。   满心的喜气渐渐消散了,他在被窝里翻了个身,睁着眼睛往窗外望。出生入死的杀到今天,他权柄也有了,财富也有了,军队地盘都有了,然而这样苦尽甘来的喜悦,却不能和亲爱的人一起分享。   他很想陆柔真,没别的意思,想想而已,想完了就睡觉。   如此又过了一个来月,既是春暖花开,又是青黄不接。军队里面闹了饥荒,聂人雄抓住这个机会,一边吩咐部下师长出去找粮,一边起身前去北京要饷。小铃铛听了消息,也要同行。聂人雄略一思忖,感觉把她带上也无妨,于是一口答应下来。   小铃铛初次进京,欢天喜地,先还怯头怯脑,等到满街逛了两日,她吸取了许多摩登知识,丝袜也穿上了,头发也烫卷了,衫子做成喇叭袖口,露出一大截子手臂。聂人雄无心管她,终日独自出入马总长公馆。双方嘀嘀咕咕的密谋几日之后,他心中有了主意,表面上却是清闲下来。   这天清晨阳光明媚,他在卫士的簇拥下离开饭店,要领着小铃铛去游颐和园。这样风和日丽的好天气,坐在汽车里就有些浪费春光,非得骑马才最适合。田副官去马公馆借来十几匹高大威武的好马,众人吃饱喝足之后抖擞精神,骑上骏马便往西直门赶。一路分花拂柳的到了颐和园,因小铃铛骑马骑得累了,所以聂人雄赁了一只小船,先来游湖。   两人乘着小船,在昆明湖上漂来荡去。小铃铛忙着欣赏湖光山色,聂人雄却是随手捡起船上一份报纸,百无聊赖的翻开阅读。读着读着,他身上忽然一冷。   他看到了卫英朗与陆柔真的结婚启事,典礼日期,就是今天。   煌煌烈日失了温度,碧草鲜花也褪了颜色。聂人雄抬头望向连绵青翠的万寿山,耳边依稀响起了喜气洋洋的鞭炮声响。一碧如洗的长空之下,万丈阳光从天而降。多么好的天气啊,于他却是万箭穿身、无处可藏!   将那份报纸缓缓投入水中,他双手合什举到眉心,对着远山上的佛香阁低下了头。无端的忆起一句佛经,仿佛是“一切恩爱会,无常难得久”。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?不记得了。   他还在爱着她,只可惜,没了资格。   与此同时,陆柔真穿着喜纱,已经坐进了迎亲的花汽车中。   婚礼还是办在了北京,因为卫家在北京有宅有院,老亲戚老朋友也都在此地。两家都不是很古板的家庭,如今的新娘子们皆穿婚纱,陆柔真自然也不例外,只是白纱依旧入不了卫夫人的眼,那也好办,换成粉色的喜纱也就是了。   喜纱的尺寸在一个月内改了两次,因为陆柔真在眼看着消瘦。家里上下都打趣她,说她臭美,一顿饭只吃一点水果。她很宽容的承认自己是在臭美,因为“冬天胖了许多呀”。   大家都说她嫁得好,所以她就更要做出好样子来给人看。她没有食欲也没有精神,可是不能让人知道。知道了,就要生流言,生是非。她从早到晚的强颜欢笑,无论如何不肯输这口气。   花汽车开起来了,卫英朗穿着黑色大礼服坐在一旁,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。陆柔真不看他,他也不看陆柔真。一对金童玉女并肩而坐,呆若木鸡。   第 22 章   陆柔真其实在半个月前,就不想嫁给卫英朗了。   卫英朗的言谈举止,表面上看起来还是老样子,每隔个一两天,也照例是要到陆柔真的房内打个卯。小荷在院子里向他打招呼,他和和气气的微笑答应,一点纰漏也不出。   可是关了房门之后,他便不一样了。   他坐在这边的椅子上,陆柔真坐在那边的沙发上,之间隔了老远的距离。陆柔真知道是自己愧对了人家,极力的想要没话找话来说,她说,卫英朗就听着;她不说,卫英朗也不问。她抬头,卫英朗就把目光移开;她低头,卫英朗又开始继续审视她。   卫英朗不肯和她对视,心灵的交汇自然也早停了,仿佛她的眼睛里藏了污秽恶魔、不堪入目。   陆柔真察觉出了他那若有所思的窥视,一直忍着,直到忍无可忍。她站到卫英朗面前问他:“詹森,你怎么了?为什么要偷偷的看我?”   卫英朗把脸扭开,神情几乎堪称痛苦。   十四年的爱情,无法言喻的纯洁与完美,水晶一样彩虹一样,史诗一样绝唱一样,原来却只是他的一厢情愿。   并没有什么天生一对天作之合,有的只是女人要私奔,男人做王八。   卫英朗觉得沮丧,觉得恶心。可是这段爱情生在骨上长在肉中,甩不开摆不脱,如果当真离了陆柔真,那他自己也会去了半条命。   越是亲近的人有了变化,感觉越是诡异恐怖。陆柔真去找了父亲,把卫英朗的样子一五一十描述出来,末了哭诉道:“爸爸,我现在很怕他,能否将婚礼暂缓几个月?”   陆克臣沉着面孔反问:“你还有脸说这种话?”   陆柔真立刻苍白了脸——父亲从未这样严厉的对待过她。太平日子过得久了,她竟然忘了自己是戴罪之身。   陆克臣把三女赶走之后,心中难过之余,又有些得意。一桩惊人丑闻被他一手压了下去,这也算是本事。   他就知道卫英朗会很可靠——男人都好面子,哪个肯承认太太的丑事?倒是自家那帮儿女们,一个个斗得像乌眼鸡一样,嘴敞的好像大门。说老实话,他连长子都信不过。长子那个性子,对着大少奶奶素来不藏心事;而大少奶奶虽然不善相夫教子,可搬弄是非的水平却是一流。   把三女嫁过去,把英朗笼络过来。卫清华就这么一个儿子,能不随着和他日益亲厚?当下这个世道,没有武力的支持真不成啊!   在婚礼之中,新人向来都和傀儡差不多,任人调度;幸而文明婚礼,洞房闹得有限。待到夜深人散了,卫英朗带着酒意关上房门,然后扭头望向陆柔真——陆柔真已经换了一身红艳艳的软缎旗袍。房中一片大红,她也跟着红,连脸上胭脂都是异常的浓。可惜胭脂下面没有血色,她看起来更像个鬼气森森的纸人。   卫英朗拖着两条腿走到床边,疲惫不堪的坐了下来。半闭着眼睛面对了前方,他忽然用英文低低的问了一句。   陆柔真听清楚了,可是以为自己没听清楚:“什么?”   于是卫英朗就躲在外国话里,又问一遍:“你还是处女吗?”   陆柔真脑中立时起了“嗡”的一声轰鸣,周身血液全涌到了脸上:“你是在侮辱我吗?”   卫英朗冷笑了一下:“我只是不确定。”   陆柔真浅浅的吸了一口气,面颊滚热,双手冰凉。没什么可说的了,她有罪,她就赎罪。她辜负了卫英朗的感情,她就把一辈子全交给卫英朗。侮辱也罢,打骂也罢,全随他。自己能忍就忍,忍不了还有一死——就这样吧!   卫英朗起身走到桌前,很小心的控制气流,游戏似的,一根一根吹熄了红烛。   然后他摸黑走回床边。一声低而短促的惊叫过后,床上翻江倒海的起了响动。布帛撕裂之声伴随着粗重颤抖的喘息,陆柔真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,咬紧牙关,再不出声。   羞死也不出声,疼死也不出声。她瞪着眼睛望向上方黑暗,心中忽然想起了聂人雄,一滴泪水从眼角滑下去,她还是不后悔。   一夜过后,陆柔真挣扎着早早起床。洗漱过后坐在梳妆镜前,她就见自己面色青白,眼圈乌黑,嘴唇都是焦的。连忙把那一套化妆用品摆放开来,她将其逐样施用,幸而是新娘子的身份,妆容浓厚也无妨。很细致的涂抹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,她一边抿着嘴唇上的鲜艳口红,一边歪着脑袋往发卷上揉搓生发油。通过大梳妆镜,她发现卫英朗又在偷看自己,可是只做不知。   对于陆柔真来讲,卫家老宅并不是陌生地方,卫督军和卫夫人更是从小就见。卫家大小姐早已远嫁,三小姐四小姐正值青春妙龄,五小姐是庶出的女儿,年纪尚幼,还是小童;除此之外,便是姨娘之流。   这样的家庭格局,和陆家很像。所以陆柔真游刃有余,毫不见绌;旁人看她花枝招展、笑容可掬,正是一位最标准的新少奶奶,自然也不疑心。转眼到了回门的日子,她和卫英朗乘车回家,不想进门之后,父亲却是不在。   众人欢迎上来,陆云海夫妇年纪大些,倒还稳重,陆霄汉却是欢天喜地,满口“三姐夫”叫个不休,又解释道:“爸爸是清早被个电话叫去了衙门,说好转一圈就回来的,哪知直到现在还不见影子。”   卫英朗自自然然的笑道:“也许爸爸是被公务缠住了,一时不得脱身。”   陆霄汉正要回答,陆安妮却是挤上前去,挽着陆柔真说道:“三姐,你这金丝绒旗袍好华丽啊!”   陆柔真平日和这些姐妹勾心斗角,可在卫家住了几日之后,如今相见,却是感觉分外亲切:“单拿金丝绒做衣裳,其实也未见得好看,非得镶了水钻边子才行。”   陆芬妮挣脱奶妈子的怀抱,跑上前来去扯三姐的旗袍下摆,陆安妮轻轻一打她的小手:“小淘气,别乱动,水钻都被你揪掉了。”   赶走陆芬妮之后,陆安妮和陆柔真挽作一起,又谈衣裳又谈鞋子,正是满屋热闹之际,大管家张世林却是匆匆走入,对着陆云海和卫英朗先鞠一躬,随即急急说道:“大少爷,三姑爷,老爷子被人扣在国务院了!”   此言一出,陆云海先是吓了一跳:“怎么回事?”   张世林低声答道:“是热河的聂督军和山东的段督军带了人去,包围国务院要饷。”   卫英朗一皱眉头:“要饷也是财长的事情,和爸爸有什么相干?”   张世林显然也是六神无主了:“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被裹进去的……现在薛巡阅使和赵总司令也跟着去了,随着闹事要饷。大总统不出面,只怕那边随时会打起来。”   陆云海听闻此言,瘫在沙发上没了主意,还是卫英朗站了起来:“致帅是什么态度?”   张世林答道:“致帅上个月带着少爷到上海玩去了,现在没消息啊!”   卫英朗飞快的瞥了陆柔真一眼,随即说道:“我这就去给家里打电话,设法尽快救出爸爸。”   陆柔真没有出声,因为“聂督军”三个字攫住了她的心神——原来,他和她还在同一座城里。   卫清华在电话里听说亲家被人扣在了国务院,先是发了一顿牢骚,认为陆克臣没事找事,今天就不该出门;然后他派出卫队,保护儿子去救岳父,因为知道儿子是个斯文的纨绔,所以他在电话里还特别嘱咐道:“到了那里别管闲事,就说找你老丈人。谁敢拦你,你就揍他,听见没有?”   卫英朗从来没想过要揍任何人,他一贯爱好和平,而且身份高贵,向来也不受招惹。可是在卫队的簇拥下赶往国务院时,他的确是想要杀了聂人雄。   聂人雄践踏了他最珍贵的希冀与幸福。破镜无法重圆,毁了就是毁了。   第 23 章   卫英朗带着自家卫队,气势汹汹的赶往中南海方向。他素性安静,不擅骑马,这时坐在车内向外望去,远远就见国务院一带围了各家士兵,乱哄哄的全无章法。及至下车赶了过去,迎面却是跑出一人。卫英朗定睛一看,正是国务院内的秘书长。秘书长是个旗人,名叫裕光,按照年龄来算,可做卫英朗的叔叔。此刻两人相见,卫英朗开口便问:“我岳父在里面如何了?”   裕光满头大汗,连连摆手:“里面几位总长都被关进会议室了,我到铁狮子胡同找马总长去!”   卫英朗听了这话,带着卫士就往里闯。沿途有军官操着山东话要来阻拦,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幸而身后的卫队长霸道惯了,这时就一边和那山东军官高声对骂,一边护着少爷强行前进。卫英朗本意是去看望陆克臣,然而被卫队长推着搡着,身不由己的失了方向。正是混乱之际,聂人雄和段中天从前方走了过来,双方猛然相对,都是一怔。   瞬间的沉默过后,聂人雄推开前方挡路的段中天,随即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,对着卫英朗当头挥出一拳。卫英朗猝不及防的挨了一下子,当即顺着力道摔了个仰面朝天;顾不得去擦脸上鼻血,他一个鲤鱼打挺,正要起身做出还击,不想聂人雄弯腰抓住他的两只脚踝,竟是扯腿把他抡了起来。卫队长营救不及,眼看着卫英朗横着飞起,“嗵”的一声撞上旁边老树!   这可是了不得的打法,真能震坏肺腑。卫队长吓坏了,又不能轻易拔枪,只得张着双手要去拉扯少爷。哪知聂人雄抓着卫英朗的小腿不松手,双臂用力大喝一声,一个转身把他甩到了五米开外的灌木丛中。   旁观众人立时大哗,段中天也连忙从后方抱住了聂人雄的腰,莫名其妙的惊问:“老弟,你打他干什么?”   聂人雄避而不答,单是低头扯开了段中天的双手:“没事,走吧。”   然后他迈步向前,扬长而去。段中天欲言又止,回头向后看了一眼,就见已经有人把卫英朗拖了出来,似乎并未闹出人命,便拔脚追上了聂人雄。   卫英朗昏了。   卫队长慌里慌张的把他送去医院。经过一番检查之后,他得知卫英朗除了鼻梁骨断裂之外,再无其它重伤。哆哆嗦嗦的把电话打回家中,他向卫清华如实汇报了方才的惨案。卫清华在电话里没说什么,只让卫队长把少爷带回来。   卫队长一回家,也跟着昏了——被督军用手杖敲昏了。   卫英朗这时清醒过来,不过是一两个小时的功夫,他那头脸已经肿到变形。卫清华背着手站在床前,低头问他:“聂人雄为什么打你?”   卫英朗低声答道:“有仇。”   “什么仇?”   卫英朗忽然不耐烦起来,忍着疼痛一扭头:“别问了!”   卫清华伸手一指他的鼻尖,想要骂他,又不舍得。末了一甩袖子,他转身向外走去:“怂货!”   卫清华亲自赶往国务院,要会一会这聂人雄。不料在他抵达之时,国务院外的士兵已经散去,出言一问,才得知是马总长临危上阵,把前来要饷的众将军以及财政总长一起带去面见总统了。   卫清华不好追到总统府给儿子报仇,坐在车内略一寻思,他已明白了这场闹剧的前因后果——马伯庭那老狐狸借此机会,又要上位了!   卫清华虽然心疼儿子,但是同时也有理智。鼻梁骨断了,既不致命也不致残,可以先放下不管。命令汽车调转方向,他决定去和亲家仔细说说这事。   陆克臣刚刚回家,因为在国务院听了些不恭敬的话,所以气得直眉瞪眼。卫清华和他相见,正是两怒凑一怒,越发怒不可遏。而陆柔真听闻丈夫挨了聂人雄的暴打,自然做出焦虑姿态,匆匆上车回家。   她进入新房之时,卫夫人正是坐在床边垂泪。陆柔真当着婆婆的面,拿着手帕捂住口鼻,就像是在强忍哭泣一般:“詹森!”   然后她蹙着眉头赶到床前,先是看了卫英朗一眼,随即神情悲怆的转向卫夫人:“妈妈,这怎么……这怎么……”   她嘴里一边说,手上一边抓了卫夫人的手臂,浑身一起颤得厉害,仿佛是心痛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。而卫夫人见儿子为了陆家被人打成这样,心里正有怒气,可看媳妇难过成了这个样子,也就不好抱怨。又因儿子鼻青脸肿的不肯理人,所以她唉声叹气的站起来:“柔真,你来抚慰他几句吧。仔细照应着他的吃喝,他在外面受了欺负,如今你可要处处小心,再别让他恼火。”   陆柔真连连点头,又看卫英朗,又看卫夫人,似乎对待两边都很牵挂:“妈妈,您放心吧,我定然上心照应着他。”   卫夫人走后,陆柔真斥退丫头,然后坐在床边,脸上渐渐变成面无表情。   卫英朗仰卧在床上,毫无预兆的忽然说道:“聂人雄把我打成这个样子,你看在眼里,是不是觉得很有趣味?”   陆柔真面向窗外,声音清冷的答道:“你也不必再说这样的话。那天夜里,我不后悔,如今嫁你,也不后悔。你若还有心在我身上,那我们就生儿养女,做天长日久的打算;若你对我已经无心,无非是看在两家的面子上勉强结合,那也没有关系。过个一年半载,你随便寻个罪名把我休了就是。是我负你在先,你休了我,我也没有怨言;如果我家里不肯,我自去承认罪名,不会让你为难。”   卫英朗轻声说道:“我不休你。”   陆柔真停了半晌,末了答道:“我知道你的意思。不休我,也不理我,钝刀子割肉,耗我一生。”   卫英朗答道:“对了。”   陆柔真冷笑一声,绵里钢针隐隐透出尖来,闪着寒光想要扎人。   卫英朗看着她——真面目一点一点露出来了,他想,她居然还会冷笑!   可是,他还是喜欢偷偷的看她,因为心肠变了,躯壳没变。   他仍然觉得她美,在梦里几次三番的与她和好如初。可是一觉醒来之后,他硬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。人家新夫妇都是浓情蜜意,可他们两个又是怎么过日子的?   卫英朗不能奈何自己,所以把希望寄托到了时间和空间上。   他要带着陆柔真到南边去。也许过了一年,两年,他就会迈过这一道坎,就会把那夜的事情忘记——不是他不想忘,是他忘不掉。   那时他和陆柔真也还依旧年轻,一对小两口,再生个小娃娃,多么的好。   卫英朗被人打得猪头一样,然而不思复仇,反而张罗着要离京南下。卫清华自始至终也没能找到聂人雄,又感觉京城内的政治空气很不对劲,便借坡下驴,做出豁达模样,表示儿子们打架,老子才不参与。   于是经过一番筹措忙乱之后,卫家举家南下,回了江苏。卫清华前脚刚走,马伯庭后脚就把聂人雄从自家请了出去——现在不是生事端的时候,他不想让聂人雄和卫清华大战三百回合,所以暗暗把聂人雄藏到了自己家中。   聂人雄打得很痛快,并且还没打够。只可惜卫英朗走得太远,否则他定要找机会再打一次。卫英朗彻底抢走了陆柔真,所以对待这位新郎官,他是不打白不打,打了也白打。   第 24 章   自从卫家南下,聂人雄便像是彻底死了心一般,把先前的事情都不大想起,一门心思只向前看。又因承德距离北京也不算远,所以他干脆在京城里安了一处家,平日就在承德北京两处来回穿梭。   小铃铛在北京住得久了,终日几乎长在了东安市场北海公园,先还打扮得奇形怪状、不伦不类;然而女子似乎天生都有这种天分,不过是一个多月的观察揣摩之后,她便寻到正途,形象日益得体起来。杜副官无所事事,被聂人雄叫过来专门陪伴大小姐,一身戎装的跟着她到处走。天长日久,那些电影院游艺场里的纨绔少爷们都认得了她,因知道她是位督军家的小姐,所以格外仰慕殷勤,挖空心思向她搭讪。她先还沾沾自喜,可是随着人家相处一日两日之后,就觉乏味,感觉这些少爷如同水葱一般,鲜嫩归鲜嫩,漂亮归漂亮,可是滋味不足,意思不大。   聂人雄自己也懂不得多少规矩,所以对她从不约束,随她四处冶游。这一阵子他住在北京,傍晚时分正在庭院里面纳凉,小铃铛忽然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,对他说道:“干爹,铃铛丢了!”   原来小铃铛自小身上便带着个满是铜锈的破铃铛,来历是不知道了,她糊里糊涂的只是一直带着。后来进了军队之后,聂人雄看那铃铛实在旧得不堪,便夺下扔了,给她打了两个银铃铛。小铃铛把这铃铛从承德带来北京,平日就拴在床架上,一有风吹便能作响,是她顶喜欢的小物件。   “我把它解下来放到桌子上来着。”她又困惑又焦急的告诉聂人雄:“出了趟门的工夫,回来就没有了!”   聂人雄懒洋洋的仰卧在躺椅上,闭着眼睛答道:“明天再打两个就是了。”   小铃铛尤不甘心,在他身边蹲了下来:“怎么就没了呢?被人偷了?”   聂人雄扭头望向了她:“谁偷那个?又不值钱。”   小铃铛长叹一声,低头把脸埋在臂弯之中,是苦恼透了的模样。   如此又过了两三天,这日清晨,她正在卧室床上睡觉,朦朦胧胧之中忽然听到门响,随即传来一串熟悉的脚步声音。她明明听出是聂人雄来了,然而故意装睡,只做不知。   她所睡的这一张床,是个西式的结构,不但方方正正的阔大,而且四面垂下白纱悬帐。聂人雄站在床尾,就见她侧身抱着一条薄毯子,修长的胳膊腿儿全都齐根露在外面,皮肤倒是白净。一只赤脚向下一直蹬出悬帐,大脚趾头是更长一些,脚背上还鼓着两个通红的蚊子包。   聂人雄怕有蚊子再来咬她,所以弯腰一扯纱帐,把她那只赤脚遮上。小铃铛一动不动,就听脚步声越发近了,眼前隐隐有些暗,定然是聂人雄站在床前,挡住了阳光。忽然面前有了微风,细细的铃铛声音响了一瞬。她想聂人雄一定是距离自己很近了,因为自己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呼吸。   “亲我一下吧。”她在心中暗暗的祈祷:“人家都说我是美人呢。”   然而呼吸越来越远,只有粗糙的手指轻轻一捏她的耳朵。   待到聂人雄离开卧室了,小铃铛骤然睁眼,结果就看到枕边躺着一串金灿灿的新铃铛。   一挺身爬起来,她对着窗外的明媚阳光拎起铃铛。小金铃铛在断断续续的轻响中反射出长短光芒,她欢喜而又怅然的微笑了,一边笑,一边伸手挠了挠脚背上的蚊子包。   小铃铛洗漱过后,换了一件水红纱的西式连衣裙,上面露着一双手臂,下面露着两条小腿。至于长筒丝袜和镂空皮鞋等物,自然也都披挂了上。欢欢喜喜的跑到聂人雄面前,她开口笑道:“干爹,我看到了金铃铛!”   聂人雄的宅院,是处宽宽敞敞的两进四合院。至此夏季,院内树木茂密,正是个阴凉舒适的所在。勤务兵在院内摆了一张小桌,聂人雄坐在小板凳上,正在端着大碗吃早饭。抬眼望向小铃铛,他就见小铃铛一身飘逸红装,亭亭玉立的站在绿树艳阳之前,本来是张偏于单薄的娃娃脸,可因正是低头看着自己,居然挤出一个小小的双下巴,看起来别有一番嫩嘟嘟的稚嫩风情。   小铃铛见他一味只是审视自己,不禁想入非非的害羞起来。背起双手原地扭了几下,她用皮鞋鞋尖轻轻去磕青砖地面:“干爹,下午你带我去公园逛逛,晚上一起去吃西餐好不好?”   聂人雄夹了一筷子凉拌菜送进嘴里:“西餐?我在马公馆吃过一次,不好吃啊!”   小铃铛急忙反驳道:“不好吃,怎么会卖得那样贵?还有那么多的人去吃?”   聂人雄往嘴里扒了一口大米饭:“让杜希贤陪你去,他不是天天闲着吗?”   小铃铛见他鼓着腮帮子就知道吃,不禁急得猴子一般,围着他团团乱转。这要放到先前,兴许聂人雄就把她呵斥走了;可是她如今出落成个半大不小的美人模样,行动之间香气袭人,让他不能不把她当成姑娘来看待。而小铃铛抓耳挠腮百般恳求,最后还双手抱拳向他拜了拜,聂人雄被她逗得笑了,只好一口答应下来。   到了下午时分,聂人雄果然随着小铃铛乘车上了大街。两人逛了几家商铺洋行,旁的没买,小铃铛却是给自己添了一根花花绿绿的小马鞭子,预备改日策马出门,还去颐和园游玩。   离了大街,又去北海。聂人雄既来之则安之,一切全依着小铃铛。在漪澜堂码头租了一只小船,两人泛舟水上,倒也凉快。正是有说有笑之际,忽有一只小船缓缓靠近,船上一名西装青年高声唤道:“密斯聂,连着几日不曾见了,你好吗?”   小铃铛扭头望着那人,却是不曾回答,单只点头一笑。   青年受了冷遇,似乎很不甘心,追着又问:“密斯聂,你又有了新朋友吗?”   小铃铛溜了聂人雄一眼,心里倒是高兴听到这话:“是呀!”   青年立刻赌气说道:“那祝你玩的开心。”然后划桨就走。   未等青年走远,另一只小船上又有一名油头粉面的少年高呼“密斯聂”,并且把上半身探到水面上,险伶伶的设法搭讪。小铃铛爱理不理,十句里面只答一句,并且是边答边撤,离那少年越来越远。那少年气鼓鼓的坐回船上,用眼睛狠狠的去瞪聂人雄。   聂人雄没想到小铃铛竟然还很受人爱慕,心里觉得又是好笑,又是慨叹——小崽子似的东西,一眨眼就长成大姑娘了。   “我知道现在男女交朋友全自由。”在没人的地方,他对小铃铛说道:“可是也别过分,闹出笑话来,就不好办了。”   小铃铛双手抱着膝盖,歪着脑袋看他:“干爹,我要是真闹出了笑话,嫁不出去了,那怎么办?”   聂人雄想了想,末了笑了一下:“多陪点嫁妆,总能嫁得出去。”   小铃铛飘在这一片静谧水面上,忽然起了勇气:“干爹,要不然,我就嫁给你吧,正好连嫁妆都省了。”   聂人雄当即笑出了声:“你省了嫁妆,干爹也省了彩礼。”   小铃铛不动声色的亮了眼睛:“对呀!这不是挺好的吗?反正你也不是我亲爹。你要是不好意思,那就当咱们今天刚见面好啦!”   聂人雄看她越说越真,心中倒是起了狐疑,可又不好深究,只得含糊着笑道:“今天这场马屁拍得出奇,说吧,是想要钱,还是想要汽车?”   然后不等小铃铛回答,他自作主张的把船靠岸。小铃铛张了张嘴,就没有机会把话再说下去。   两人上岸之后,也不远走,就在附近找了个茶座坐下,临水乘凉。小铃铛用牙齿衔着玻璃杯中的麦管,一边心不在焉的吸果子露,一边反省自己方才的言行,就觉得自己那话没说明白。偷眼向前窥视了干爹,她见聂人雄正扭头望着湖面风光,是个出神的样子,睫毛浓密的垂下来,眼角几根是特别的长,衬得一双眼睛黑幽幽的不可测。   小铃铛对他凝视片刻,最后低下头来,心想我既有了这样的干爹,还要别的男人做什么?先前我以为自己是没见识,如今在京城里四处走遍了,这里的浮华少爷,我也都认遍了,看来看去,没有哪个是比他更好的。   思及至此,她深深后悔起来,恨自己当年没心没肺,认了聂人雄做干爹——若是认他做了干哥哥,局面或许还不会像如今这样尴尬。忽然伸出一只手去,她把手指搭上了聂人雄的手背:“干爹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因为聂人雄很随便的握住了她的手:“真凉,是不是喝果子露喝得冷了?”   小铃铛心乱如麻的垂下眼帘:“哦……”   聂人雄攥了攥她那薄而冰冷的手掌,却是又想起了陆柔真。陆柔真那双手是软软的有肉,手背上甚至带着浅浅的小肉窝。他一直想要把那双手送到嘴边轻轻咬上一口,可是始终没有机会。   无声的叹了口气,他对着小铃铛说道:“走吧,去吃西餐。吃完了好回家。”   小铃铛见此地人多眼杂,的确不是个倾诉衷肠的好场所,便款款的站了起来,随着聂人雄向外走去。   小铃铛识得路途,坐在车上指挥汽车夫前进转弯。聂人雄漫不经心的拿起她买的那条小花马鞭,随手摆弄着玩。及至汽车开到了西餐馆子,副驾驶座上的一名副官跳下来为他打开车门,他依旧是一边双手缠着马鞭,一边随着小铃铛向内走去。   西餐馆子的装饰,很是讲究一点美的情调,加之没到饭点,食客稀少,更显得安静幽雅。小铃铛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,自己看着菜牌子逐样点了几样菜品。而聂人雄环顾四周,就见身边围了小小屏风,正好能够遮住客人,既像雅间,又不憋闷,环境果然是好。   等到西崽下去了,小铃铛清了清喉咙,心中七上八下,不知从何说起。待到西崽把开胃汤和两份牛排端上来了,她双手拿起刀叉,终于是心跳着开了口:“干爹,其实我……”   她刚把话说到这里,外面却是传来一阵高亢的谈笑之声。其中一个声音十分熟悉,让她不禁愣了一下。而聂人雄当场面目变色,一挺身便绕过屏风走了出去!   他一露面,谈笑声音戛然而止。阮平璋瞪着眼睛后退一步,结结巴巴的开了口:“哟,聂、聂……”   聂人雄咬牙切齿的怒道:“你他妈的还有脸和我说话!”   随即他扬起手中的小花马鞭,劈头就抽。阮平璋见势不妙,也顾不得朋友在场了,扭头向外就跑。聂人雄拔腿直追,跟随其上。   这时正是下午时分,街上行人熙熙攘攘。阮平璋穿了一件湖色长袍,本来是个潇洒的派头,然而如今抱头鼠窜,自然也就潇洒不起来。聂人雄在后方紧追不舍,一鞭接一鞭的,全抽在了他的后背上。夏季天热,衣衫单薄,他疼的且逃且骂:“姓聂的,老子现在也不在你手下吃饭了,你凭什么还来打我?”   聂人雄眼看着就要把他抓住,然而总是差了那么一分半毫:“许你当初杀我,不许我现在打你?”   阮平璋拎起袍襟,跑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:“那也不能怪我!谁知道你有后来的大运?我哪想到凭你那个干法也能当上督军?鸟择良木而栖,老子看不上你,你还有意见吗?”   说完这话,他忽觉后衣领一紧,却是已然落入了聂人雄的手中。   聂人雄从小和他一起混到大,嘴上从来不是他的对手,所以如今也不回骂,直接出拳把他打倒在地。一脚踩上他的肚子,聂人雄挥鞭就抽,鞭梢尖啸着往下落。阮平璋双手捂住了脸,就觉身上火烧火燎的疼。而那小花马鞭本是女子用来催马的小玩意儿,美则美矣,并不结实,不下几鞭便散碎开来。   聂人雄恨他当年不但带兵叛逃,而且开枪要杀自己。扔了马鞭弯下腰去,他拖起阮平璋继续拳打脚踢,阮平璋明知自己打不过他,干脆当街求饶。正是鼻青脸肿丢人现眼之际,小铃铛穿着高跟鞋从后方撵了上来。一见此情此景,她立刻明白过来。俯身脱下脚上一只皮鞋,她跟着凑上前去,用那鞋跟在阮平璋的脑袋上狠敲一阵。阮平璋被她打得很痛,挣扎着扭过头来:“哎呀我操,你谁啊?”   小铃铛俯身穿上了鞋,然后大声答道:“我是小铃铛!”   阮平璋终于是熬不住打了,纵身一扑抱住了聂人雄的腰,带着哭腔喊道:“大哥,想我十二岁那年就认识了你,吃一个饼子我给你掰一半,吃一口肉我给你留半口,你受了枪伤没有人管,是我背着你去县城找大夫……我的确是对你开了枪,可是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?我当时不是气糊涂了吗?”   聂人雄根本不吃他这一套,一脚把他蹬出老远:“你少和我扯淡!”   然后他张了张嘴,一时不知该如何骂起,幸而打足一顿,出够了气,便是伸手拉过小铃铛,转身扬长而去。   第 25 章   阮平璋在胡同口下了人力车,付过钱后迈步前行。这是一条很规矩体面的大胡同,两边都是方方正正的好房子,他数着门牌号向前慢慢走,没走出多远就不数了,因为看到了前方一户宅门前的卫兵。   停下脚步歇了歇腿,他提起一口气,继续向前走去,最后停在卫兵面前,他客客气气的说道:“劳驾,我是聂督军的老兄弟,今日特来拜访。”   卫兵都是从热河新调过来的,并不认识他。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之后,其中一人答道:“你等着啊!”然后转身跑入门内。   不过片刻的工夫,杜副官双手戴着军帽走了出来,迎面看到长衫飘然的阮平璋,当即就目瞪口呆的“哟”了一声,随即转身也往回跑。阮平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:“杜希贤,你哪里逃?快点把我带进去!”   杜副官不得脱身,看着他左右为难:“这个……那个……阮参谋长,许久未见,没想到您还活着……”   阮平璋听了他这番妙语,气得骂道:“放你娘的屁!你不见我,我就死了?”   杜副官受了他的推搡,身不由己的迈步跨过门槛: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我是说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他抬头看到了从后院走出来的聂人雄。   聂人雄正在家中避暑消夏。双手托着长长一瓣冰镇西瓜,他站在廊下石阶上,一边抬眼盯着阮平璋,一边低头啃了一口西瓜。三嚼两嚼的吐出几粒黒籽,他气色不善的开口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阮平璋穿着一件白秋罗长衫,头发利落,脸也白净,就是面颊上带着几处红伤,正是聂人雄昨日的成绩。对着聂人雄点头一笑,他厚着脸皮说道:“我来瞧瞧你。”   聂人雄低头又咬一口西瓜,随即答道:“好马不吃回头草,滚蛋!”   阮平璋背过一只手去,风度翩翩的答道:“你就当兄弟是头驴好了。”   聂人雄向前迈步,慢慢踱到他的面前:“怎么着?在何致美那里混得不如意?”   阮平璋一派和气的答道:“倒是有吃有喝,就是闲散着没差事。”   聂人雄咬下一口西瓜,不置可否的慢慢咀嚼,然后“噗”的一声,连瓤带籽吐了他一脸。他闭着眼睛向后一躲,长衫前襟早已染上红色汁水。抬起袖子一抹头脸,他后退一步急道:“你他娘的——有话说话行不行?”   聂人雄冷着脸,把手中西瓜用力向下一掼。转身就近进入厢房,片刻过后他出了来,将一把左轮手枪扔到阮平璋面前:“先把这关过了,否则你没资格对我说话!”   阮平璋当即哭丧了脸:“不是——昨天在大街上,你都把我打成那样了,还不够吗?”说完他一掀长衫下摆,露出右腿:“你看你看,我现在还瘸着呢!”   聂人雄一言不发,直接当胸一脚,把他踹得向后跌坐在地。而阮平璋和他相处日久,最懂他的脾气秉性,这时就急促的叹息一声,然后慢慢伸手,握住了手枪。   可怜巴巴的抬起头,他问聂人雄:“打哪儿啊?”   聂人雄面无表情的俯视着他:“随便。”   阮平璋是个匀称的身材,周身上下没有肉厚的地方。自己伸手摸向大腿,他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然后把枪口抵了上去——其实这也不算冤屈,他知道自己当初是心太狠了,反叛归反叛,可是不该对着聂人雄开枪。如今自己吃颗子弹,正是一报还一报。   咬紧牙关屏住呼吸,他一横心,扣动了扳机。   然而预计中的枪声并没有响起来——没有子弹,空枪!   阮平璋睁开眼睛,皮肤渗出一层黏腻冷汗,同时就听聂人雄说道:“阮平璋,我也记得我们是从小的兄弟,我也记得你吃一个饼子会分我一半,吃一口肉会分我半口。所以这回我饶了你。记住,你是想杀我而不能,我是能杀你而不肯。”   阮平璋微微喘了粗气:“我记住了。”   然后他抬起衣袖,抹去额头汗水,声音很轻的说道:“聂人雄,你吓死我了。”   正当此时,小铃铛踢踢踏踏的跑了出来。   小铃铛这一阵子十分臭美,在家里也打扮得花枝招展。忽见前院地上坐着个满身狼藉的熟人,她停下脚步,因为深恨对方背叛干爹,所以也不叫叔叔了,开口便问:“阮平璋,你怎么又来了?”   阮平璋扭头望去,脸上显出困惑神情:“你谁啊?”   小铃铛狠狠的横了他一眼:“我小铃铛!”   阮平璋东倒西歪的爬起来,发现这小铃铛和昨日相比,仿佛又是变了模样。上下将她打量一番,他颇为惊异的说道:“一年不见,你……长大了?”   小铃铛把脸一扭,从鼻子里“哼”出一声,两片薄嘴唇撇着,本来涂抹了厚厚的口红,可因刚刚吃过西瓜,所以如今口红半褪,虽失浓艳,却添清丽。   阮平璋记忆中的小铃铛,乃是个单单薄薄的假小子,哪知如今再见,对方居然出落成了个小佳人的模样,一张面孔白嫩嫩,一双眼睛水盈盈,一身旗袍箍在身上,隐隐也是个前撅后翘的坯子。百思不得其解的盯着小铃铛,他感到无比惊讶:“我说你……变得挺快啊!”   小铃铛生着一张小脸,口鼻也小,唯有一双眼睛最大。大黑眼珠滴溜溜一转,她对阮平璋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,然后把头一昂,摆出不好惹的架势回后院去了。   阮平璋洗了把脸,留在聂宅吃了顿晚饭。大热的天,饭是米粥,菜也清淡。两人坐在院内,隔着一张小桌呼噜呼噜喝粥。聂人雄伸筷子去夹鸡丝拌黄瓜,偏偏阮平璋也看上了它。两人筷子绊到一起,聂人雄一瞪眼睛:“你他妈的还敢跟我抢?”   阮平璋撤回筷子,随便夹了一点炒豌豆苗:“哼,我是一步走错了路,一辈子抬不起头。”   然后他转头望向正房:“小铃铛怎么不出来吃饭?”   聂人雄低头答道:“她吃了一下午的点心,早饱了。”   阮平璋笑了一下,自言自语的又道:“这丫头,变得真快。”   小铃铛看不惯阮平璋——早在阮平璋还未反叛的时候,她就看不惯他,因为他牙尖嘴利,总挤兑聂人雄。   因为阮平璋赖着不走,一直在院子里和聂人雄嘁嘁喳喳,所以她自顾自的早早洗漱更衣,打算上床睡觉。天气太炎热了,直到夜里才有了几丝凉风,窗子全大开着,只放下一层薄薄纱窗遮挡蚊虫。小铃铛本就不困,又听那一串小金铃铛悬在头顶,随着夜风不住作响,便起身将它摘了下来放到窗边桌上。这回房内安静下来,她回到帐内,仰面朝天的闭了眼睛。  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,她正是睡得朦胧,忽然下意识的感觉房内有些异样。睁开眼睛猛然坐起,她就见一只黑黢黢的东西盘踞在窗台上。抬手“啪”的一声打开电灯,她在瞬间就见一只黑猫窜出窗口。下床上前一瞧,桌上的小金铃铛也不见了。   她急了眼,拉开房门就往外追。而那黑猫在院内飞檐走壁,嘴角金光俨然,叼着铃铛只是乱窜。四周围墙高耸,这猫逃不出去,放了铃铛退到墙角,竖着一身的黑毛发出怪叫。小铃铛本是锐不可当的要打死它,然而此刻见它面目狰狞,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带着荧光,鬼火一般,心中不禁就有些怯。后退一步环顾四周,她正要找件合手的武器,哪知那猫觉出危机,“喵”的一声竟是扑了上来。小铃铛躲闪不及,踢出一脚,没踢到猫,反是甩飞了脚上拖鞋。就在这时,对面房门忽然开了,聂人雄穿着汗衫裤衩走了出来:“大半夜的,你——”   话未说完,小铃铛已然扑进了他的怀中:“干爹,野猫!”   聂人雄转身把她推到后方,然后向前走近黑猫。那黑猫照例还是龇牙竖毛,哪知聂人雄动作极快,弯腰一把攥住它的后腿,拎起来凌空飞速抡了两圈,随即顺着力道直接把它扔到墙外去了。   拍拍双手转过身来,他对小铃铛说道:“没事了,睡去吧!”   小铃铛本是要睡,然而心思一转,她突然有了主意。先是单脚跳过去弯腰捡起小金铃铛,紧接着她回到聂人雄面前,嘟着嘴说道:“干爹,你看,野猫把纱窗弄破了,钻进房里吓我一跳。万一后半夜它又回来了,怎么办啊?”   聂人雄见她是个金鸡独立的姿势,就伸手扶住了她:“明天给你换副结实纱窗,今晚你到我房里睡,我去前院睡。”   小铃铛听到这里,有话要说,可又觉得这话若是当真说了出来,未免过于出格。脑筋飞快的转了一圈,她最后觉得这话不说不行,还是得说。   一手握住聂人雄的手臂,她站在大月亮下,很热切的仰头说道:“干爹,一起睡吧!”   聂人雄愣了一下:“啊?”   小铃铛纵身一跃,直接向上跳到他的怀里:“干爹,我们一张床睡吧!”   聂人雄下意识的抬手拦腰抱住了她。无言的怔了片刻,他探头用面颊去贴了小铃铛的额头:“发烧了?”   小铃铛不男不女的混了十几年,先是四处流浪,后是进入军队,虽然如今看着也是姑娘模样,其实心思观念和普通少女大不相同。抬手紧紧搂住聂人雄的脖子,她也不把贞操当一回事,急切的表白道:“我没发烧,我喜欢你,想和你入洞房!”   聂人雄一仰头,皱着眉头看她:“疯了?”   小铃铛光着手臂大腿,如今肉贴肉的搂抱着他,一颗心越跳越快,几乎焦躁起来:“干爹,你看看我,我不小了,我也是个女人了!”   然后她慌里慌张的伸过头去,想要去亲聂人雄。聂人雄冷不防的被她重重啄了一口,心里明知道这不对劲,然而正如小铃铛所说,怀里这位“也是个女人了”。圆圆的屁股细细的腰,带着热腾腾的女体香气,让他竟是有点放不下手。双手托抱着小铃铛站在月光之中,他忽然六神无主起来。嘴唇上传来温热的触感,小铃铛也不会亲嘴,单是对他胡吮乱咬。他有些战栗,怀里的肉体已经烫得像火炭一样了。   梦游一般拖动双腿,他抱着小铃铛回了卧室。弯腰把小铃铛放到床上,他用力扯开对方双臂:“行了,乖乖睡觉!”   小铃铛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爱上自己,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他看看。力大无穷的揪住聂人雄的汗衫领口,她气喘吁吁的说道:“你别走,为什么不要我?为什么不要我?”   聂人雄直不起腰,只能俯身近距离的面对了小铃铛——为什么不要她?不为什么,就是从来没有过“要她”的念头。双手握住小铃铛的腕子,他也乱了,压低声音怒道:“松手!”   小铃铛恶狠狠的瞪着他,眼睛都红了:“我不!”   她才不松手!她是没有千军万马,她若是有了千军万马,抢也要把聂人雄抢到自己身边!   聂人雄气咻咻的面对了她:“还闹?”   小铃铛探头狠亲了他一口:“没闹!我他妈的没闹!”   聂人雄用力一扯她的双手,只听“嗤啦”一声响,汗衫领口竟是被撕裂开来。聂人雄趁机直起了腰,见小铃铛还不松手,索性抓住前襟彻底撕开,光着上身走了出去。   小铃铛喘着粗气躺在床上,双手紧紧的握着拳头,手指痉挛着不能松开。一个男人,找一个女人,天经地义的事情,为什么干爹就不要她?不很爱她也没关系的,为什么连要都不肯要?   杜副官躺在前院厢房的小床上,侧身骑着被筒子睡的正香。忽然身边一沉,有了动静。他迷糊着转过身来,很舒适的把一条腿抬起来搭上对方腹部。   半分钟后,他冷不丁的睁开了眼睛:“谁?”   聂人雄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:“我!”   杜副官骤然坐起,同时倒抽一口冷气,喉咙中发出“呃”的一声:“沐帅!”   聂人雄低声说道:“躺下睡觉,不许声张!”   杜副官屏住呼吸,直挺挺的靠边躺了回去,整整一夜,一动不动。   第 26 章   小铃铛在聂人雄的床上辗转反侧,心里难过的像火烧一样,也说不出要怎样才好,只恨不能冲到聂人雄面前,开膛破肚给他看清自己的心肠。说了他不听,给了他不要,她抓心挠肝的翻来覆去。把聂人雄的破汗衫蒙到脸上,她忽然感觉悲不可抑,张大嘴巴想要痛哭,可是又没有眼泪,只从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干巴巴的哽咽。   如此熬到凌晨,她的激动情绪略略平复下来,又是疲惫的不堪,便迷迷糊糊的打了个盹儿。   再睁开眼睛时,窗外已经大亮,她呆呆的坐了起来,头脑中渐渐有了理智,这时再是回首昨夜举动,她满脸通红,也觉得自己像个没羞没臊的疯子。伸脚下去穿了聂人雄的大拖鞋,她踢踢踏踏的垂头向外走去,哪知刚刚推门迈出一步,便和聂人雄打了个照面。   聂人雄已经在前院洗漱过了,身上穿了件半旧的衬衫,睫毛和头发都是湿漉漉的乌黑。背过双手低头望着小铃铛,他忽然笑了一下:“醒了?”   小铃铛用眼角余光瞥到了他的笑容,心中立时轻松许多,嘴里嗫嚅着也能说出话了:“干爹……”   聂人雄抬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:“闹够了没有?”   小铃铛双手抓着睡袍两侧,蚊子似的哼道:“我……”   聂人雄怕她继续胡说八道,连忙又道:“在干爹身边长大,就要嫁给干爹?你是大小姐,还是童养媳?干爹这么抬举你,你小小年纪,怎么就不知道要个好?”   然后他点了点头:“不过还好,总算你没闹着要嫁给杜希贤。”   小铃铛靠着门框,胸中塞着一团乱麻,堵得满心话语说不出来:“干爹,我是真的……”   聂人雄心如明镜,所以故意不肯让她把话说完:“真什么真!回房穿衣服去!杜希贤马上就要过来换纱窗了,你就这么光溜溜的满院跑?”   小铃铛一听这话,果然是快步回了卧室。而聂人雄长出了一口气,心里也是七上八下。这若是个欢场女子,那玩就玩了,睡就睡了,最后不过是花两个钱而已;可这是小铃铛,这是“自己人”。   他得对她负责,如果当真发生了关系,他就得管她的一生一世。   其实管她一生一世,也没什么,横竖他管得起。但话说回来,他毕竟年纪还轻,对于婚姻又是特别的慎重。虽然小铃铛年少健康美丽,虽然小铃铛对他一片赤心,可是在他眼里,小铃铛再怎么好,也越不过心中曾有的那个人。让他娶小铃铛,他始终是不甘心——“纵是齐眉举案,到底意难平”。   杜副官带着工具进了后院,要给小铃铛换副结实纱窗。他一夜没睡好,哈欠连天,眼圈泛黑,无精打采的干活。而小铃铛装扮完毕之后,却是发现聂人雄已经抛下自己出门去了。   聂人雄去了一趟马公馆,和马伯庭总长密谈良久,到了下午,段中天督军从济南赶了过来,三人继续谋于密室,也不知是商议何等大事,竟然通宵达旦。   小铃铛苦等一夜,不见他回来,就怀疑他是逛窑子去了。干爹身边没有女人,逛窑子也是正常的事情,她盘腿坐在大床上,一声接一声的叹气,只觉心有余而力不足——心中太有余,力又太不足。   到了翌日,她也无心出门去逛,单是闷在家里发呆。正是百无聊赖之际,阮平璋却是来了。   阮平璋似乎认为小铃铛的变化很不可思议,对她不住的上下打量。小铃铛穿了件白底红柳条的长衫,赤脚趿着软底拖鞋,被他看得几乎有些不安:“阮平璋,他不在家,你改天再来吧!”   阮平璋抬手摸着下巴,笑吟吟的问道:“原来不是叫我叔叔吗?现在怎么换了称呼?”   小铃铛正色说道:“你不是个好东西,没资格做我的长辈!”   阮平璋看她面孔薄施脂粉,两片薄嘴唇上却是用了心思,亮晶晶的鲜红欲滴。一张单薄的娃娃脸上,格外显出了大黑眼睛和小红嘴唇,倒是一种很特别的化妆方法。双手环抱在胸前,他含笑说道:“人大了,脾气也大了,是不是聂人雄一直很宠着你?”   小铃铛一听这话,正是触动心事。抬头看了阮平璋一眼,她刚要说话,不想院门外忽然响起汽车喇叭。“砰砰”几声车门开合过后,聂人雄带着田副官走了进来。   小铃铛立刻来了精神:“干爹,你怎么才回来?”   聂人雄一脸倦容,低声答道:“困了。”然后又问阮平璋:“有事?”   阮平璋一如既往的笑呵呵:“没事,来看看你。”   聂人雄不再理会,大步流星的走入后院。小铃铛犹豫一下,随即跟他进了屋子。聂人雄脱了衣裳,她就伸手去接;聂人雄坐到床边,她便蹲下来为他解鞋带。田副官跃跃欲试的站在一旁,竟然插不上手。阮平璋也踱过来了,站在门口含笑旁观。   聂人雄劳心一夜,如今困得昏天黑地。抬腿滚到床上,他闭着眼睛说道:“小铃铛,晚上会有人给你打电话。”   小铃铛一愣:“谁?”   “苏次长家的五少爷。”   小铃铛莫名其妙:“我不认识他呀!”   聂人雄背对着她,声音越来越低:“吃顿饭就认识了。那小子比你只大两岁,年纪正合适,你们一起……”   鼾声替代了言语,不过后边也是不言自明——聂人雄给她找了一位男朋友!   当着田副官和阮平璋的面,小铃铛不动声色,紧紧的闭嘴回房去了。   及至到了傍晚,果然有位青年打电话来,客客气气的请她出去吃饭。她一团和气的答应下来,换了衣裳打扮妥当,乘坐汽车前去赴约。聂人雄看她一本正经的做着准备,便是放心下来,自顾自的和阮平璋闲聊世事。   再说那小铃铛如约抵达饭馆雅间,果然是与苏五少爷见了面。苏五少爷生得不高不矮、不丑不俊,脸上涂着美国雪花膏,身上喷着巴黎香水,手指甲上都抹着油,倒是很绅士派,见了小铃铛便一鞠躬:“密斯聂,你好。敝姓苏——”   小铃铛未等他把话说完,便把漆皮手袋往桌上一扔,随即大喇喇的坐了下来,将手一挥:“不用说了,我知道你是苏家老五!”   说到这里,她又一拍桌子:“伙计!点菜!”   伙计早在雅间外面候着了,这时得到召唤,赶忙掀帘子进了门。而小铃铛翘起二郎腿,一边用皮鞋尖笃笃的磕着桌腿,一边看着菜牌子说道:“韭菜盒子先烙十个,酱肘子来一个,要大个的,越肥越好,再要一样清炖鲫鱼,一样红烧蹄髈。”   说到这里,她把菜牌子往苏五少爷面前一丢,然后仰头又吩咐道:“给我上一瓶凉啤酒,一头蒜。”   伙计没见过口味这般油腻的小姐家,几乎惊呆。而苏五少爷双手拿起菜牌子,就像被吓着了一样,唯唯诺诺的又点了几样清淡菜肴。待到伙计夹着菜牌子退下去了,他小声搭讪着问道:“密斯聂,你倒是个……爽快的性格呀!”   小铃铛打开小漆皮包,拿出香烟点了一根,深吸一口撅嘴吐了个烟卷,她往桌布上面弹了弹烟灰,然后严肃的点了点头:“那是,姑奶奶天生就这样!”   苏五少爷搓了搓手:“呃……密斯聂平时有什么爱好呢?”   小铃铛答道:“没什么爱好,没事就去逛大街。”   苏五少爷沉吟着又问:“都常逛什么地方呢?”   小铃铛又吸了一口香烟:“唉,哪儿热闹就往哪儿挤呗!”   这时伙计开始逐样上菜。小铃铛把半截香烟随手一扔,也不让人,自己先倒了半杯啤酒一饮而尽,然后直着眼睛打了个响嗝,震得苏五少爷一哆嗦。   夏季炎热,小铃铛这一天都没正经吃饭,如今到了晚上,肠胃早空了,正好由着性子大嚼一场,吃了个满嘴流油,并且以蒜佐餐。吃饱喝足之后,她叉开双腿,一脚蹬在身边的空椅子上,又对着苏五少爷很细致的剔了剔牙。最后扯起桌布一抹嘴,她拎着小漆皮包站了起来,大模大样的说道:“味道不错,我吃饱了。多谢你请客,改日再会吧!”   说完这话,她扬长而去。坐上汽车回到家中,她欢欢喜喜的进院就喊:“干爹,我回来啦!”   聂人雄从后院踱了出来,开口问道:“苏五少爷怎么样?”   小铃铛喜笑颜开的答道:“还行,挺好。”   聂人雄忽然感觉有些不大对劲。颇为狐疑的审视着小铃铛,他抽了抽鼻子:“你这是吃了多少蒜?”   小铃铛痛快的答道:“一头。”   聂人雄皱起眉毛:“我让你去结识男朋友,你在人家面前吃了一头蒜?”   小铃铛不假思索的答道:“苏五少爷也嚼了两根大葱。”   聂人雄难以置信的露出惊讶表情:“不会吧?”   小铃铛答道:“我们坦诚相待嘛!”   小铃铛回房换了衣裳洗了脸,然后很有眼色的跟在聂人雄身边,又给他倒茶水,又给他切西瓜,还摇着扇子为他驱蚊子。聂人雄知道她的心思,见她像个小狗腿子似的一味献殷勤,心里就有些不忍。   “世家子弟,我们高攀不起。”他对小铃铛说:“一般人家的少爷,总能由着你随便挑选。苏次长那人挺文明,儿子想必也不会差,就是穷了一点。穷倒是没有关系,横竖干爹不缺钱。”   小铃铛老老实实的做领教状,其实心里不以为然。她虽是个少女的身份,可内心里总像是藏了一股子野兽气。纵算是天王老子对她发号施令,她也有胆子阳奉阴违。   如此又过几日,苏五少爷再未露面。聂人雄知道这是对方没有看上小铃铛,反倒回家对她安慰了几句。小铃铛嘴上不说,心中得意,同时手脚加紧勤快,想用自己的诚意来打动聂人雄。   第 27 章   聂人雄本就是个胸怀大志的人物,如今心无旁骛,更是把精力全倾注在了仕途上面。马伯庭联络了北边几位手握重兵的督军,想要策划一场运动。暗暗的计议许久之后,政府内部果然起了混乱,不但总理辞职,而且内阁解散。马伯庭趁此机会,煽动一批军警界的领袖前往总统府,以着索饷的名义大肆鼓噪。其实像聂人雄段中天之流的大军头,掌管着一省的土地税收,哪里当真拮据?无非是别有用心、浑水摸鱼罢了。   大总统见势不妙,躲在府内不肯露面。其余高官之中,有些人是预备颐养天年的,倒还镇定;有些人还准备着更上一层,自然便要慌乱。其中陆克臣最是惶恐,因为与马伯庭向来不和;马伯庭若是上了位,他不但永生别想去做总理,而且恐怕连总长位子都不能保。   这个时候,他只好去找了何致美,想要撺掇着对方去和马伯庭竞争。那何致美貌似粗豪,其实粗中带细。日娘捣老子的帮着陆克臣痛骂了一顿马伯庭,他那屁股沉在沙发里面,却是丝毫没有行动的意思——马伯庭搞的军事联盟太大了,他可犯不上去以卵击石。   慷慨激昂的乱扯一通之后,他问陆克臣:“卫清华是什么意思?”   陆克臣立刻来了精神:“我那亲家自然是绝不希望马伯庭出头。他说如果马伯庭当上了总统,那他就在江苏宣布独立。”   何致美一听这话,觉得过于夸张,所以谈笑风生的做了点评:“吹牛×!”   何致美一直和陆克臣与卫清华保持着良好的交情,不过如今事态一乱,他冷眼旁观,就觉得这二位好友全压不住阵,似乎都有些蠢头蠢脑,心中就十分不屑。按兵不动的蛰伏下去,他决定单挑大旗,不和两头蠢驴为伍。   而陆克臣一贯精明,如今看他虚情假意的只是敷衍,心中便是慨叹良多,心知自己虽在政坛上有些名望,可是在这些军阀面前,力量微薄,真就像屁一样。很识相的起身告辞,他坐上汽车往家里赶,哪知半路又遇到游行抗议。汽车逆着人潮开不动,只得靠边停下。他下了汽车站在路边,面无表情的望着游行队伍发呆,头脑之中一片空白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。他吓了一跳,扭头看时,又吓一跳——聂人雄!   聂人雄的汽车也是被游行大潮冲到了路边,一群卫士全副武装,围着汽车做警戒状。对着陆克臣微微弯下腰,聂人雄开口问道:“老爷子,你还好啊?”   陆克臣顿时有些六神无主,下意识的略一点头:“聂将军。”   聂人雄又问:“你家三小姐,还好啊?”   陆克臣一听这话,不禁勾起满腔愤恨,中气十足的答道:“好!”   聂人雄听说这老爷子毕生之愿望就是要当总理,不过照着目前的形势来看,这个愿望完全没有实现之可能。他若有所思的凝视着陆克臣,一个半老头子当然是没什么好看,不过陆家父女比较相像,都有着透明浅淡的大眼睛。聂人雄心想去年两人若是真的私奔成功了,现在自己正该喊他一声爸爸。   游行队伍走过去了,街上慢慢恢复空旷。聂人雄对陆克臣说道:“过几天,也许要到府上奉看。”   陆克臣看了他一眼,然后也没说什么,弯腰钻进了汽车里。   街上一遇,让聂人雄忽然发现了陆克臣的价值。驱车来到马公馆,他和马伯庭关门密谋一场。马伯庭听了他的主意,先是诧异,随即仔细一想,竟是很有道理。于是双方一拍即合,当场做了决定。   如此又过了三天,大总统依旧坚持着不肯辞职。而南边的卫清华等人眼看情势不妙,便开始暗流汹涌的活动起来。这日下午,陆克臣正在家中长吁短叹,不想忽有听差来报,说是聂将军来了。   他莫名其妙的出来接待了聂人雄,而聂人雄坐定之后,先是扭头环顾了四周,心中暗想:“这就是柔真的家。”   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支票,探身送到陆克臣面前的红木茶几上:“老爷子,我是个粗人,不会说话。当初走投无路,抢了你五十万,实在不对。如今我如数归还,另加十万利息,这事就算过去了,好不好?”   陆克臣拿起支票一看,见上面赫然写出了六十万的数目字,惊诧之余,几乎忘记欢喜:“这、这……”   聂人雄轻声说道:“老爷子,收着吧。一来这是你应得的,二来也表出了我的诚意。”   陆克臣疑惑的看着他:“你的诚意?”   聂人雄冷森森的一笑,开门见山的问道:“老爷子,想不想高升一步?”   陆克臣抬眼望向了他,沉默半晌之后,才开口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   一场密谈过后,聂人雄心满意足的离了陆宅。踌躇满志的坐上汽车,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短头发,心中十分自得——自己不是一名标准的政客,然而头脑转起来比政客更灵活。这实在是一件值得自傲的事情。   他是走了,陆克臣背着双手,却是独自在书房内踱来踱去、心潮起伏。正是思索不清之时,听差敲门送进一封信来。他拿起一看,正是三女儿从南边寄过来的。   陆克臣叹了一口气,他现在几乎怕收到陆柔真的信。信封沉甸甸的,里面千言万语,都是苦水。前人不知今事,今人不知后事。他忽然后悔起来——如果今日聂人雄不来,他还不会这样后悔。   唉声叹气的坐下去,他慢慢撕开封口,不愿读也得读,读了糟心,不读又惦记着。拿儿女做政治筹码就是这样,除非爹娘把心换成石头,否则总免不了要疼。   陆柔真在信上写道:“爸爸,我很不明白,何以她们会有这种想法?难道她们将来永不嫁人吗?”   这话里的“她们”,指的是卫家三小姐四小姐。据陆柔真的话讲,似乎是在她随着卫家南下之后,这两位小姑便日益对她不恭起来。陆柔真先前在娘家战无不胜,是因为有着陆克臣的宠爱,背靠大树好乘凉。如今到了卫家,她独自一人,自然势单力孤,比不得平日风光。   陆柔真又写:“其实这也怨不得她们轻视我。现在连英朗都对我冷若冰霜,又怎能奢望旁人来尊重我?英朗已经喜怒无常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,我快要对他绝望了。”   在信纸上,她把卫夫人称为婆婆:“婆婆今日又对我讲起了她做媳妇时的章程规矩,要我惜福。我陪她老人家在佛堂念数米佛,佛堂阴森,我整跪了十个小时。起身时膝盖僵痛,摔了一跤,婆婆与老妈子们都是发笑,只有小丫头赶来扶我,却也是一边笑一边扶。”   在信的末尾,她直截了当的说:“爸爸,我想回家。”   陆克臣把信放下,双手捂脸仰天长叹。他只恨自己的心不是铁打的,否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过得好是她的造化,过不好是她的命运,和娘家父母还有什么相干?   坐在书桌前摆出信笺,他提起笔来,想要写信接女儿回来消夏。笔尖轻轻点上纸面,他犹犹豫豫的想:“接她回来住上十天半月,卫家应该不会挑理吧?”   短暂的思忖过后,他笔走龙蛇,写出短信,对女儿女婿一起发出邀请。陆克臣记得卫英朗一直很听自己的话,所以他希望自己可以和卫英朗做一番长谈。   如此又过几日,大总统仍然是毫无辞职征兆。聂人雄回到家中,让杜副官带小铃铛回承德去。小铃铛这些天又经过了几次相亲,聂人雄也不知她是怎么搞的,竟然一次都没被人看上过。屡战屡败了一阵之后,他也失了热情,全随她去。   小铃铛不走:“我跟着你,你在北京,我也在北京。”   聂人雄低声说道:“我怕北京近来会不太平。”   小铃铛很有自信的一笑:“开战我也不怕啊!你当我没跑过战场?真要是城里打起来了,你给我一个班,我先去把东安市场抢了!”   聂人雄听了她这番雄心壮志,却是怅然一笑:“可惜你是个丫头,否则很可以做我的帮手。”   小铃铛仰头看着她,忽然抬手一摸卷发:“干爹,我把头发剪短,还给你当副官吧!”   既然干爹不肯娶她,那她不如还像先前那样不男不女的混在军队里,还能天天跟着干爹到处走。   聂人雄轻轻一揪她的耳朵:“不要胡说八道。你和杜希贤回承德,我和段中天去济南。不该凑的热闹,你我都是避开为好。”   聂人雄等人在城内做够了乱,然后没事人似的各自撤退,将个不可收拾的烂摊子扔给大总统。卫清华还在南边虎视眈眈,京城内的陆克臣却是蠢蠢欲动、别有心肠。   第 28 章   陆克臣如今因是另有了一股子底气,所以再想到三女在卫家受气,心中就是十分不忿。一封短信写过之后,他也并未将信交付邮局,而是把张世林叫了过来,让他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动身南下,直接去把三小姐接回家来住一阵子。   城内政局混乱,可是各人家的日子还依旧平静。这张世林既然清闲,又得了主人的命令,就体体面面的换了一身新衣裳,然后带着个随从启程去了。   如今天气炎热,卫家老小都住在无锡一处别庄之中。陆柔真来了小半年,水土既不服,心情又郁闷,忽然见了张世林,又得了父亲的亲笔信,心中就像感到了某种安慰一样,立时快活了许多。   她一快活,勇气也足了,眼睛也亮了。语笑嫣然的到了卫夫人面前,她也不管婆婆愿不愿意,直接就拿出了陆克臣的信件,说是要回家瞧瞧父亲。卫夫人就只有卫英朗一个儿子,还等着媳妇陪侍左右孝敬她老人家呢,哪知大夏天的,竟是说走就走;然而两家又是世交,她一个做上人的,总不能去挑亲家公的理,所以把脸一沉,半晌不肯言语,只是半闭着眼睛念佛。   陆柔真貌似宽厚,其实内心和刺猬也差不许多。先前做姑娘时,她见了卫夫人,不过伯母长伯母短的问候几声,双方一团和气;如今结了婚,才看出了卫夫人的种种恶处。卫夫人装聋作哑,她笑容可掬的坐在一旁,压着怨气说东道西,谈笑风生,做出一种没有心机的活泼样子。如此直过了半个小时,卫夫人才略一点头:“既然亲家思念你,那你就回去看看吧。”   陆柔真站起身来,郑重其事的一鞠躬,笑嘻嘻的答道:“谢谢妈。”   陆柔真得了许可,便开始张罗着收拾行装。这日傍晚她吃过了饭,正是躺在房内的藤椅上吹电风扇,忽然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响,歪过头去一瞧,正是卫英朗回来了。   卫英朗自从结婚之后,就随着父亲进入军界。他在红尘中受了创伤,无可弥补,只好转而把心思放在事业上,免得自己胡思乱想着痛苦。大踏步的走入房内,他当头就问:“既然感冒了,为什么不吃药?”   陆柔真把脸扭开,不理不睬。   早在五天前,她还不是这种态度。卫英朗只要回到家中,她总要迎出门去,没话找话的问候两句。然而正如一句粗话所说的那样:热脸贴上冷屁股。她越是主动,卫英朗越是冷淡,倒仿佛是嫌她饶舌似的;而她厚着脸皮撑到极限,终于开始和他闹起了冷战。哪知她一闭嘴,卫英朗反倒又有话了。   卫英朗从裤兜里摸出一只玻璃药瓶,放在窗前桌上:“有药不吃,故意病着,倒像是我在虐待你。”   陆柔真胸中也没有什么高远广达的志向了,索性专门和卫英朗互相折磨。冷笑一声站了起来,她用一把小团扇挡在胸前,故意闲闲的说道:“我不吃药,必是有个缘故在里面。”   卫英朗抬头看她:“什么缘故?你若是诚心不想痊愈,何必前些天还要跑医院?既然医院都去了,现在却是不肯吃药?”   陆柔真在他身边憋憋屈屈的过了几个月生活,现在简直看不得他:“你会知道的,但不是现在。”   若是放在先前岁月,两人和和睦睦,这样一句话,必能引出许多笑谈。可是此时今非昔比,卫英朗白天在参谋处忙得心力交瘁,又被父亲痛斥了一场,此刻哪里还有心思闲谈?陆柔真爱说不说,他懒得问。脱了外衣挂上衣帽架,他又拿起药瓶仔细阅读了标签,确定这药没有过期、而且的确对症之后,才将其又放了回去。   到了夜间,两人还是同床共枕。卫英朗仰卧片刻,伸手试着去摸陆柔真;哪知陆柔真猛然一拧肩头,是个非常反感的模样——本来陆柔真在床上是最恪守妻子本分的,从来都是任他所为,可不知这半个月来是怎么了,性情一天一天的焦躁起来。   赌气似的收回手,他起身穿了拖鞋,走去外间的躺椅上睡觉。   到了翌日清晨,他照例是早早穿了衣裳,隔着房门对陆柔真说道:“我现在忙成这个样子,哪有时间陪你回北京去?你向爸爸替我解释两句吧,我想爸爸总能理解我的。”   陆柔真躺在床上,短促的“嗯”了一声,蓬着头发也不梳理,显然是不怕他看。   及至到了下午,陆柔真梳洗停当了,又到卫夫人那边告了别,便要启程北上。临行之前,她把一只信封交给屋里的丫头玉儿,说道:“等到晚上二爷回来了,给他看这封信。”   然后她也不带卫家的下人随行,孤身随着张世林离开卫家。张世林空手陪着她走,后边随从拎着大包小裹,全是要带回北京的各色土仪。   陆柔真下午出发,卫英朗晚上才回了来。进门之后见房内空空如也,他心里难受了一下,这时玉儿跑了过来,口中笑道:“二爷,二少奶奶临走时给你留了封信呢。”   卫英朗连忙接过信封,心情几乎有些慌乱。很久没有接过陆柔真的字纸了,平日双方嘴里说话都不中听,或许信上会有别样言语?   信封中只有一张小纸条,还是从报纸的空白处随便撕下来的。上面潦潦草草的写了四个铅笔字:“我怀孕了。”   卫英朗大睁着眼睛盯了这四个字,足足愣了有半分多钟,随即弯腰大叫一声,转身就要向外冲去。玉儿吓了一跳:“二爷,你干嘛去?”   卫英朗满面笑容的转过脸来:“我追柔真去!”   玉儿当即也跟着笑了:“二爷,你可是喝了酒回来的?二少奶奶下午上的火车,你现在去追?”   卫英朗收住脚步,定神一想,果然有理。攥着纸条原地蹦了个高儿,他一颗心跳得砰砰乱响——不闹了,不恨了,都是要做父母的人了,还好意思继续赌气吗?私奔又怎么样?爱过聂人雄又怎么样?对于要做爸爸妈妈的人来讲,那还不都是“年轻”时候的荒唐事吗?   抬手一拍自己的脑袋,他什么都明白了。怪不得不肯吃药,怪不得不让自己碰——自己混蛋了半年多,以后可再不能那样对待她了。   他欢喜的笑出声来,克瑞斯丁要生小宝宝了!   家中的卫英朗很快乐,包厢中的陆柔真则是很快意——快意恩仇的快意!   这孩子并非爱情的结晶,甚至来的出乎意料。陆柔真丝毫不爱腹中这枚细胞,天天活得憋气窝火,还爱什么爱?没有爱了,不会爱了。   陆柔真决定潇潇洒洒的回家过夏天,留个消息让他惦念去吧!   北京发生动荡,全国各地受了影响,情势都有些不稳。陆家三人在上海换了火车,一路向北走走停停。所幸人在包厢,还算肃静宽敞。陆柔真坐在车窗旁边,有好几次要想起往事,可是强行收住心神,不肯去想。   这日下午,火车到了济南车站,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,停下之后就不肯走。陆柔真热得没处躲没处藏,幸而车窗背阴,打开之后还能吹到凉风,然而咫尺之外,平行停着一列火车,成排的车窗也是开着的,露出车内各色乘客。她一个少奶奶这样伸头缩脑,很是惹人注目。颇为尴尬的向后一退,她移开目光斜望出去,发现火车后方挂了一节特殊车厢,车窗之内悬着层层纱帘,显见里面坐着高级乘客。   一阵微风拂过,纱帘卷出车窗飘飘摇摇。窗口忽然闪出熟悉人影——高高的个子,短短的头发,微微低头挽回纱帘,他那白皙的右手在窗外一闪而过。   陆柔真登时就怔住了,同时轻轻发出一声惊叫。而对方似乎有所感应似的,也猛然探出半截身体。双方这样近距离的猛然对视了,陆柔真张了张嘴,气息颤抖着全哽在喉咙里,只剩下了无声的口型:“沐同。”   正当此时,天地之间扯起一声悠长的汽笛。在喷薄而起的白色蒸汽中,火车向着前方开动起来。陆柔真终于带着哭腔喊出一声:“沐同!”   火车越开越快了,她双手扶着窗框,就见聂人雄抬腿想要跳出车厢,可是随即便被一群卫士拽了回去。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,他转身奔跑着穿过一列又一列车厢,通过一处又一处车窗向自己望——他不说话,就单是望,黑幽幽的眼睛里燃烧着火。   陆柔真一下子就撑不住了,眼泪瞬间流了满脸。拼着命的挥动了手臂,她大声哭道:“回去,沐同!回去,保重!”   对面列车已经乱成一片,聂人雄冲在前方,卫士追在后方。他从车尾奔到车头,就是为了能够多看她一眼!   陆柔真倚在窗框旁边,用手帕捂了嘴呜呜的哭。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,在卫家度日如年的时候,也不曾落过一滴眼泪。可是如今她忍不得了,所有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,她力不能支的靠着板壁,只想痛痛快快的嚎啕一场。   然而就在这时,外面忽然响起刺耳噪音,仿佛竟是火车正在刹车。一队士兵沿着铁轨跑步过来,荷枪实弹如临大敌。陆柔真泪眼朦胧的探头远眺,就见一个人影跃出车窗——聂人雄还是跳了火车!   落地之后踉跄一下,聂人雄迈开大步向她跑来,一边跑一边伸出一只手去:“柔真,别走!”   第 29 章   聂人雄双手扒住火车车窗,纵身一跃蹬住车身,伶伶俐俐的将上半身探入包厢。陆柔真哭得天昏地暗,两只手却仿佛自有灵魂似的,伸出去一把就抱住了他,手臂环得紧紧的,勒着他往车里面拖。聂人雄借了力量,摇头摆尾的钻过车窗,两只脚都落了地了,陆柔真还搂着他,周身颤得如同一片风中之叶,飘飘泊泊的没有依靠,全凭着两条手臂让她停在了聂人雄的胸前。   正当这时,包厢房门忽然开了。张世林一步迈入,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快步走到窗前,“咔哒”一声先关车窗,然后迅速合拢窗帘。欲言又止的吸了一口气,他没说出话来,转身出去关了房门。   聂人雄双手握住陆柔真的肩膀,微微弯下腰去看她,双手的力量很大,几乎快要捏碎她的骨头:“柔真,你怎么……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?”   陆柔真觉不出疼,抬手抚摸起了他的头发面颊,她哭哭啼啼的只唤出一声“沐同”。   她的确是瘦得多了,曾经丰润的脸庞已经显出了轮廓,皮肤也失了血色,从一枝艳若朝霞的鲜嫩桃花,憔悴成了雨打风吹过后的单薄梨花。聂人雄抬手握住了她的手——冰凉纤细的,手背上的小肉窝早不见了,只剩骨头撑起薄薄的皮肤,皮肤下面青紫纵横,是一道一道的血管。   聂人雄从裤兜里掏出手帕,一手托着陆柔真的后脑勺,一手为她擦净了脸上的涕泪:“别哭了,你告诉我,是不是卫家对你不好?”   他手劲大,差点把陆柔真的鼻子拧了下去。陆柔真扭头一躲,哽咽着答道:“不是的,是我自己水土不服。”   这个时候,张世林在门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,随即说道:“三小姐,前头来了消息,说是附近闹了土匪,炸了铁路。我们大概要在这里停留几个小时。”   包厢里面没人理他。聂人雄沉着脸凝视陆柔真:“既然你过得好,为什么还要哭成这个样子?”   陆柔真无言以对:“我、我是激动……”   聂人雄叹了口气:“你哭得很惨,我看你是受了委屈。柔真,你说实话。”   陆柔真听到这里,眼泪又流了出来:“好能怎样?不好又能怎样?我已经是——”   聂人雄用衬衫衣袖在她眼上蹭了一下:“我知道你已经是嫁人了,但是没有关系,活人|妻我照样抢!你记住,我是个坏人,杀人放火打劫绑票全都干过,只要你点个头,我就还敢把你带走!”   陆柔真下意识的轻轻捂了肚子。想走,可是不能走,因为肚里有条小生命坠住了她。非不为也,实不能也。   陆柔真不肯明说自己怀了身孕,她怕自己这话一说出来,会惹得聂人雄心生厌弃——当初两人山盟海誓相约同走,可最后她却临阵退缩,如今不但成了旁人的妻子,并且怀了旁人的孩子。   慢慢走到小床边坐下来,她抬头换了话题:“沐同,记得英朗曾经用枪打伤了你,现在全好了吗?”   聂人雄也知道她是为难,所以不好催逼。和她并肩坐了下来,他解开衬衫袖扣,把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上臂:“早就好了。”   陆柔真轻轻摸上那两处圆圆的粉红疤痕,知道子弹曾在这肉上穿了个窟窿。指尖划过皮肤之时,麻酥酥的几乎闪了火花,四个字忽然在脑海中浮现出来:奸夫淫|妇。   然后她苦笑起来。和男子同床共枕这么久了,她还不知道何为“淫”之快乐,印象中仿佛就只是卫英朗压上身来,昏天黑地的将她揉搓一通。然而,凭着她的所作所为,却是成了“淫|妇”。   想起卫英朗对待自己的种种冷淡,她心中生出一阵气恼,暗暗想道:“你既把我当成坏人,我就索性做些坏事!你不给我面子,我干脆也不要面子了!”   思及至此,她一歪身,靠向了聂人雄的肩膀:“你是要去哪里?”   聂人雄答道:“天热,本来想去青岛玩一趟。”   陆柔真垂下头去,轻声说道:“我回北京。”   聂人雄忽然笑了一下:“那我不去青岛了,陪你回北京。”   陆柔真点了点头:“好。到了北京,我还见你。我们四处走走。先前见面的时候,总是怕被人撞到,做贼一样躲躲藏藏。这回好了,你陪我去看看电影,逛逛公园。”   聂人雄问道:“怎么忽然变大方了?”   陆柔真握住他的手,声音沉静的答道:“我不大方,未见得有什么好处;我大方了,也未见得有什么坏处。人活一世,我也痛快痛快。”   济南车站内的几列火车,从中午直停到了傍晚,才得以继续开动。聂人雄的卫士们下了对面火车,尽数挤到这边的一等车厢里面。聂人雄和陆柔真则是留在包厢,相对坐着共进晚餐。火车上当然没有什么好饭好菜,张世林站在包厢门前,对着窗外景色吃素馅饼,吃着吃着长叹一声,心想这叫什么事情呢?   及至天快黑了,他抬手轻轻一敲房门,压低声音唤道:“聂督军,时候不早了,我们三小姐该休息了。”   片刻过后,房门开了,聂人雄探出头来,也是耳语:“她已经睡了。”   张世林顿了一下,抬头看他:“那您呢?”   聂人雄告诉他:“我也快了。”   然后他就要关上房门,张世林连忙伸手一推:“慢!聂督军,您这么干,一来是影响我家三小姐的声誉,二来真要是传出去了,那不得出事吗?”   聂人雄回头向内看了一眼,然后抬手一指张世林的鼻尖,语气颇温柔的说道:“你再啰嗦,当心我让你先出事!”   然后他就强行把门关上了。   聂人雄回到床边坐下。床很小,陆柔真抱膝坐在一角,这时便是轻轻说道:“沐同,我这回真是……真是公然的不知廉耻了。”   聂人雄弯腰脱了皮鞋,然后盘腿坐好转向了她。抬手挠了挠头上短发,他一本正经的说道:“没事,反正我的名声也不好。”   包厢里面很暗,全凭着小小壁灯照明。聂人雄忽然跪坐起来,四脚着地的爬到陆柔真面前。探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下,他微笑着喊道:“太太。”   陆柔真满脸通红,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:“嘘……板壁很薄的,外面都听得见。”   说完这话,她却又自嘲的笑了——事到如今,她都做到这般地步了,还有怕的必要么?抬眼凝望着聂人雄,她抬手又去摸了他的鬓角短发。   她既爱聂人雄的灵魂,也爱聂人雄的躯体。可是当聂人雄伸手要解她的纽扣之时,她还是强定心神,按住了他的手。   不是有所保留,而是自惭形秽。这几个月她瘦得厉害,又瘦又白,是把白骨。   聂人雄仿佛是有点急了,呼吸都是热浪:“不行吗?”   她不假思索的撒了谎:“我今晚……身上不方便。”   聂人雄又狠狠亲了她一口,嘴唇也是滚烫:“真他妈的要了我的命!”   陆柔真蜷在暗处,大睁着眼睛看他,心头一阵一阵的悸动。聂人雄的衬衫领口刚解开了,白皙胸膛大片泛红,是个亢奋难抑的样子。忽然一扑而上压住陆柔真,他在她的耳边喃喃说道:“别怕,我不伤害你……让我抱抱就好……”   陆柔真闭上眼睛,在他怀中一阵一阵的战栗。她想若是能和聂人雄做了夫妻,哪怕活过一年便死了,也值得。   翌日上午,火车抵达北京车站。陆克臣提前接了电报,如今就亲自前来迎接三女。哪知他在月台上面一站,迎面却是看到陆柔真随着聂人雄下了火车。   他那头脑中立时“嗡”的一声,万没想到三女竟然如此大胆。快步走上前去,他几乎语无伦次:“这……你……柔真……他……”   陆柔真挽了聂人雄的手臂,对着父亲说道:“爸爸,我们是在济南车站偶然相遇的,并非暗地有约。女儿和英朗的婚姻生活,完全没有幸福可言,这样忍受下去,总是没有尽头,所以女儿也想开了,英朗可以继续怀恨,女儿可以自找快乐。不过也请爸爸放心,女儿尚无和英朗解除关系的想法,所以也定然不会影响到卫陆两家的感情。”   陆克臣先见她瘦得可怜,又听她侃侃而谈,说出这许多匪夷所思的言论,不禁张口结舌。而聂人雄也向他一弯腰:“老爷子,又见面了,你好啊?”   陆克臣一甩袖子,终于喷出一句整话:“我好什么好!”   聂人雄抬手一拍他的肩膀:“别急,会好的。”   陆克臣想把陆柔真扯到身边,赶紧带走,可是前方两人挽着挎着,显然不是可以轻易分开的。最乖巧的女儿做出了最乖张的事情,他气冲冲的瞪着陆柔真,心里却是几乎怕了她。   陆克臣把陆柔真带出车站,聂人雄不言不语的跟在后面,末了也挤着上了陆家汽车。陆克臣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,心里悔恨无比,暗想早知如此,就不该派人去接三女回来。   别别扭扭的到了家中。家中众人打扮的花团锦簇,来见三姑奶奶和三姑爷;哪知三姑爷不见踪影,倒是多了个陌生男子。陆克臣没有法子作出解释,索性把人全部撵走。就在这时,一名听差颠颠跑来,口中说道:“老爷,刚接的电报,是三姑爷从无锡发过来的。”   当着聂人雄与陆柔真的面,陆克臣接过电报。电文已然译好,规规矩矩的抄在纸上。一眼浏览过去,陆克臣皱起眉毛,脑中好像正有一群马蜂飞过。   三姑爷已于今日清晨上了火车,要赶来北京看望岳父、陪伴太太。   第 30 章   当着聂人雄的面,陆克臣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,索性把手中电文往陆柔真面前一送:“看看,这要怎么收场?柔真,我看你真是……真是在发疯!”   陆柔真这一路做了许多考量,内心已然定下主意。如今接过电文一读,她脸上不红不白的,仿佛很无所谓:“讨厌,他来干什么?”   陆克臣看了聂人雄一眼,随即正色怒道:“不知羞耻!他是你的丈夫,自然来得!”   陆柔真忆起卫英朗对待自己的种种冷淡,一颗心就像浸在了凉水中似的,完全生不出任何温情:“从婚姻的角度来看,他的确是我的丈夫;可是从感情的角度来看,他既不配做我的丈夫,我也不配做他的妻子。”   陆克臣背过双手,拧起眉毛看她:“柔真啊柔真,这是一个女子应该说的话吗?你怎么——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?”说到这里他伸手一指聂人雄:“结婚之前,你和他闹出了多大的笑话?英朗说什么了?英朗什么也没说,照样是娶你过门。柔真,爸爸在这里说句公道话,你是真的愧对英朗啊!纵算英朗心里藏了怨气,你是不是也该忍一忍?柔真啊,做人不能太自私,你要为英朗考虑考虑,也要为我们陆家考虑考虑。你这样放浪形骸不守妇道,多么令我伤心?”   陆柔真听到这里,一张脸渐渐涨红。忽然冷笑了一下,她盯着陆克臣开口说道:“爸爸,英朗的确是自愿娶我过门,可我并非自愿嫁去他家。为何不自愿,我对您说过,您心里很清楚。既然不自愿,为何又嫁了,您心里也很清楚。您在北京可以轻描淡写的让我‘忍一忍’,可是年好过,月好过,日子难过!‘忍一忍’这句话,对于您不过是短短三个字,对于我却是日日夜夜、分分秒秒,永无自在快乐的时候!爸爸,我不明白,一个人怎么能够那么理直气壮的推着另一个人去受苦?不甘心便是有罪?想反抗便是有罪?”   她说这话之时,聂人雄一直在侧着脸凝视她。等她气咻咻的说完了,他颇为赞许的微笑点头:“说得挺有劲,不比那帮议员差。”   陆克臣气得头疼,当即对他一挥袖子:“没你的事!”   然后他继续面对了女儿:“你不甘心,你想反抗——你到底打算怎么样?”   陆柔真答道:“我还是全随着英朗的意思。他不离婚,我就和他过下去;他对我冷淡,我就出去另找热情。爸爸,我在卫家唉声叹气的过了好几个月,现在实在是叹得腻烦了。我才只有二十岁,还有几十年可以活,不能一味的只是叹。”   陆克臣抬手揉了揉太阳穴,感觉脑袋快要炸开:“好,好,你要自由,你要幸福,可是你想没想过你从此就没了名誉,没了体面?”   陆柔真针锋相对的答道:“爸爸,谁要笑骂我,就由他笑骂好了。我委屈难过的时候,并没有人帮助安慰我;我略微过了几天舒心日子,却要惹来笑骂。这种看客发出的笑骂,我才不当一回事!”   陆克臣吸了一口气:“你这是指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了?”   陆柔真抬眼望着陆克臣:“爸爸,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偏爱;不过在这件事上,您的确如此。”   陆克臣终于是怒不可遏了:“那你就给我滚出去!”   聂人雄旁听许久,终于等到这话,拉着陆柔真的手就要走向门口。而陆克臣理智尚存,深知若是真放了三女出去野跑,后果定然更为严重;但话一出口,又不能追,情急之下他后退两步,往沙发上一仰,捂住心口开始喘起粗气。陆柔真听着身后声音不对,回头一瞧,立时变了脸色:“爸爸,您怎么了?”   聂人雄赶在头里,眼看陆克臣闭着眼睛像是要晕,便是伸出手去搀扶起他,对着他那人中狠狠按下。陆克臣正预备做出气若游丝的模样,以情动人;哪晓得聂人雄手劲极大,几乎把他两枚门牙按掉。痛叫一声用力挣开,他抬手捂嘴向下趴去,疼的半天没说出话。   片刻之后,他总算是缓了过来。慢慢的坐直了腰,他那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全部垂到额前,几乎挡了眼睛。抬起双手将头发向后一掠,他狼狈不堪的恢复了背头形象。   陆柔真大睁着眼睛弯腰看他,是吓了一跳的模样;而聂人雄坐在一旁,不但抬手揽住他的肩膀,而且探头诚恳询问:“老爷子,好了没有?”   陆克臣暗暗的伸舌头顶了顶前面门牙,感觉并未活动,这才放下了心。神情迟钝的斜了聂人雄一眼,他感觉眼下这个情形,就仿佛是金鱼池里进了一条狗鱼,翻江倒海的乱成一锅粥了。   应该立刻把狗鱼撵出去,他想,可是狗鱼又允诺要推他这条老金鱼“高升一步”。当然卫清华也是可依靠的,但远水解不得近渴,况且卫家一直只是画饼,画得再圆再大,不能充饥也是无用。   透明眼珠左右横扫过陆柔真和聂人雄,他在心里做出评价:“都不是好东西!”   随即他忍不住长叹一声,想起了卫英朗。其实他很高看卫英朗,觉得他比自家两个儿子都更讨人爱。说来说去,还是聂人雄可恨。如果没有聂人雄出现,三女从小稳重到大,怎么会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情?三女就是被聂人雄拐带坏了!   陆克臣既不敢得罪聂人雄,又不愿得罪卫清华。思前想后的沉默许久,他末了也没想出什么结果。三人坐在房内面面相觑,最后到了中午时分,却是围着桌子,共同吃了一顿午饭。   陆柔真长久的没有食欲,已经饿得胃口缩小,如今就端着小半碗饭,像只鸟似的半天啄上一口。陆克臣垂着头,开动脑筋想要找出办法扭转局面,也是嚼得漫不经心。唯有聂人雄连吃三大碗米饭——陆家菜肴,无论贵贱,全都洁净精致。他已经看出陆卫两家一团乱麻,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解开的,所以索性不往远想,走一步看一步。   吃饱喝足之后,聂人雄问陆柔真:“下午打算做什么?天热,带你逛西山去?”   未等陆柔真回答,陆克臣低声说道:“不许去!”   陆柔真抬头望向聂人雄:“连坐了几天的火车,怪累的,也真是没有力气游山玩水了。下午我歇一歇,晚上你接我去看电影吧!”   陆克臣把筷子往桌面一拍,随即抬手向后一捋背头,只觉内心无比痛苦。   聂人雄离了陆宅,心旷神怡的回到家中。虽然青岛之行成了泡影,不过他独自坐在廊下,心中却是别有一番清凉的愉悦。没想到陆柔真居然有着一张利嘴,辩起理来中气十足、头头是道。聂人雄一直以为女人发起火来只会骂街,所以今日旁听了陆家父女的一场舌战之后,颇有大开眼界之感。   忽然自己笑了一下,他想:“将来要是两人吵了起来,我可是说不过她。说不过怎么办?说不过就说不过吧,反正我总不能揍她一顿。”   他出了神,笑微微的呆坐许久。待到傍晚时分,他换了一身西装,果然驱车前去陆宅,顺顺利利的接了陆柔真出来。两人同去看了一场新片子,散场过后又去宵夜,直玩到夜里十一二点。陆柔真回到家中,自去安歇;上下众人留意观察了她的行踪,个个都是目瞪口呆。   到了翌日上午,她梳洗打扮过了,出门去和聂人雄同登西山。离开院子向外走时,迎面正是遇见了陆柔湘与陆安妮。陆安妮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,陆柔湘却是笑道:“三姐穿得好美丽,是要出去玩了?”   陆柔真含笑答道:“是的,天气这么热,正适宜去西山乘一天凉。”   陆柔湘笑得安详:“三姐真是好兴致,虽然是结了婚的人,但是还要去和男朋友消遣玩乐。”   陆柔真皮笑肉不笑的点头答道:“你这机灵鬼,怎么知道外面等着我的就一定是聂将军?不过我这点兴致和这种生活,倒的确是要惹得一些女子嫉妒了。”   陆柔湘笑道:“恐怕嫉妒的人中,还有三姐夫一位男子吧?”   陆柔真笑出声来:“依你的话讲,我既让女子嫉妒,又让男子嫉妒。只是我自认没有那样大的魅力,实在不敢当呢!”   说到这里,她拎着花绸子小阳伞,笑眯眯的径自离去。陆安妮停了脚步回头看她,倒像是很神往似的。待到陆柔真走远了,她自言自语的说道:“看来女人只要是美,就不会缺少爱情。三姐都结婚了,那个聂将军还陪着她到处玩——四姐,你昨天见到聂将军没有?很英俊呢,比爸爸高了一个头。”   陆柔湘怒道:“一个粗鲁的武人,有什么可看的?”   陆安妮叹了口气:“粗鲁英俊的男朋友,斯文漂亮的三姐夫……唉,三姐的罗曼史,倒是很完美呀。”   陆柔真这样公开的和聂人雄同行,几乎吓到了家中女眷。众人的知识与经验已经不能解释这种情形,所以瞠目结舌之下,竟是直到了下午,才偷偷摸摸的谈论起来。   在这同时,陆柔真和聂人雄走到西山脚下的旅馆门前,在露天台子上找了一处僻静位子坐了下来。夏末秋初的时节,炎热程度并不弱于盛夏。两人在山上看了半天的风景,眼睛是饱足了,如今相对着坐在凉风之中,正好开始补充空虚的肠胃。   这里是个洋派的地方,西餐是做得最好。陆柔真点了两份西菜,因见聂人雄不惯使用刀叉,所以自己先将一份牛排仔细切好,让他坐享其成。待到聂人雄叉起肉块开始吃了,她若无其事的垂下眼帘,心中一片酸楚的平和喜乐。   聂人雄狼吞虎咽的吃光牛排,意犹未尽,又要一份。陆柔真一边吃着自己那份,一边笑道:“你自己切,我可不伺候你了。”   聂人雄答道:“不用你伺候,你多吃一点吧。”   陆柔真抬眼看他,发现他正望着自己,便是忽闪着一双笑眼问道:“你看什么?”   聂人雄很认真的说道:“我看你太瘦了。”   陆柔真把目光移回盘子里:“原来总是怕胖,不敢吃也不敢喝。现在好了,终于苗条了。”   聂人雄沉默片刻,忽然说道:“你离婚吧。离了婚嫁给我。”   陆柔真一刀切入牛排,手背青筋毕露:“英朗肯离,我就肯离。英朗不同意,我没有办法,只得继续和他耗下去。”   聂人雄抬头看她:“你别管了,让我来办。”   陆柔真把一块牛排送进口中,同时却是摇了摇头。   她知道无论是心劲还是体力,卫英朗都不是聂人雄的对手。聂人雄真是坏,如果由着他去做,他也许会暗杀了卫英朗。   她不能让聂人雄这样伤害卫英朗。她和卫英朗之间的恩怨情仇,就让她和卫英朗两人来解决吧。解决得好,是他们的造化;解决不好,是他们的劫数。   陆柔真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了聂人雄。聂人雄听了之后,先是不置可否,单是木匠似的用餐刀锯那牛排。   及至千辛万苦的把牛排吃光了,他才放下刀叉,开口说道:“柔真,你知道我一直很尊重你,我不愿违逆你的意思。不过在这件事上,你办得并不漂亮。万事都是当断则断,不断则乱。你可好,和卫英朗像两条鱼似的,躺在岸上晒太阳,有浪过来就多活一会儿,没浪过来就等着死——这多他妈的耽误事!”   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凉啤酒,他盯着陆柔真的眼睛继续说道:“这回我再依你最后一次。记住,最后一次。你甘愿和卫英朗回去过日子也好,开谈判和卫英朗离婚也好,只要你能高兴,能活得有个人样,我就都随你。可你要是再把自己弄得哭哭啼啼瘦成猴儿,就别怪我自作主张了。”   陆柔真听他语气不善,忽然有些紧张:“你要干什么?”   聂人雄又喝了一口啤酒:“还没想好。”   第 31 章   卫英朗独自站在火车包厢里面,正对着壁上一面镜子梳头,一边梳,一边哼着流行歌曲。待到把个脑袋收拾的一丝不苟、乌黑锃亮了,他把梳子随手向床上一丢,同时感觉自己这几个月在营里乱转,脸都被晒黑了。  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,结了婚的人,没有理由不去务点正业。想到那一番正业,卫英朗不禁皱起了眉头——卫清华的脾气实在暴躁,平日父子不见倒也罢了,如今朝夕相处,父亲时常咆哮,真是让儿子胆颤心寒。   父亲这样可怕,母亲也够让人头疼。卫英朗叹了口气,对着镜子整理领结。卫夫人见他这几个月严肃正经,还以为他是真有了男子汉的风骨;不料媳妇前脚刚走,儿子后脚就恢复了原形,毛脚蟹一样慌里慌张便要去追。   卫夫人挑不出媳妇的错处,可就觉得这陆柔真两面三刀,脸上和气,心里藏劲,笑眯眯的拿话堵人。独生儿子对媳妇这样上心,她老人家很看不惯。媳妇是堵棉花墙,又是陆家的女儿,她不好明着流露不满;如今媳妇走了,她正好抓住机会,将儿子叫过来狠狠的讥讽敲打了一顿。   卫英朗当时是乖乖的听着,态度良好。然而一出了母亲的院子,他带着随从,还是直奔火车站去了。   火车眼看就要到达北京车站,卫英朗换了一套笔挺的米色西装,配了鹅黄领结,低头看看脚上皮鞋,也是一尘不染。他本就是位翩翩公子的形象,如今穿戴齐整,看着越发体面漂亮。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,所以沾沾自喜的踱来踱去,心中盘算着接下来几日的行程——这个时候,夏末秋初,去哪里逛都很适宜,只是不知道克瑞斯丁能否劳累。抬手摸了摸光滑的头发,他心中一会儿一个念头,最后就想:“只要我能和克瑞斯丁和好如初,那就算终日坐在房里,也是有趣味的。”   火车到站之后,来迎接他的是张世林。卫英朗知道对方在陆家颇有地位,所以很是客气;张世林笑容可掬,心里打鼓,旁的话也不敢多说,只道:“本来老爷打算亲自来接姑爷,可是临走时忽然来了公事。”   卫英朗欢欢喜喜的坐上汽车,开口问道:“三小姐呢?”   张世林忖度着答道:“三小姐上午出门去了。”   卫英朗一挑眉毛:“出门?”   张世林立刻做出解释:“大概就是逛逛公园洋行。”   卫英朗点了点头,觉得这也很合理——克瑞斯丁受了几个月的冷落,如今负气不来车站,正是情有可原。   卫英朗进入陆宅之后,发现家中今日竟然几乎没有主人。陆云海是陪着太太回娘家了,四小姐五少爷六小姐全去了学校,连娃娃似的七小姐都被姨娘带出门做客去了。卫英朗孤零零的进了陆柔真的小书房,小荷留在陆家还没嫁人,这时就怯生生的走上来,给他端了一杯热茶。   卫英朗坐在书桌旁的沙发椅上,随意瞟了桌面一眼,就见上面散乱摆着一大叠电影画报,又有一束用彩色薄棉纸包好的玫瑰花,花朵红得发黑,已然半枯。   卫英朗看出这花应该是花店出品,平日没见陆柔真爱过花草,况且既然买来了花,总该将其插到花瓶里做个装饰。拿起花束又看了看,他随口问道:“三小姐这些天都在做什么?”   小荷满脸通红,自然不敢实话实说:“就是……出门走走。”   卫英朗点了点头,依旧觉得这很合理——在无锡家里天天让她陪伴着妈,妈那个老太太也真是够她受了。如今终于出了笼子,应该走走。   小荷这些天旁观了陆柔真的一举一动,十分心惊,这时因怕姑爷再向自己多问,便搭讪着要往外退;不想一步刚迈出去,院内就传来了清脆的高跟鞋响,隔着窗子一瞧,正是陆柔真提着一把小绸伞回来了。   伸手一掀帘子,小荷唤道:“三小姐,姑爷来啦!”   未等陆柔真做出回应,卫英朗几大步挤了出去,站在门口面对了陆柔真。他在无锡见惯了陆柔真那苍白冰冷的模样,如今放眼一瞧,就见陆柔真神采奕奕的站在几盆桂花旁边,身上穿着一件银杏色的纱绸长衫,半截喇叭袖下面露出雪白手臂,腕子上戴了一串鲜红珠子,红白相衬,十分夺目;再看脸上,竟是明显丰润起来,面颊红扑扑的,并非胭脂的功劳,而是从皮肤里透出的血色。   卫英朗没想到几天不见,陆柔真会忽然变得美丽起来,不禁就愣在了当地。而陆柔真也没料到他会来得如此之快,如今骤然相遇,见他面无表情的审视自己,那个德行和往昔找碴之时一模一样,便像条件反射似的,心中骤然生出一阵厌恶。   卫英朗本是在欣赏她的风姿,不想还未看够,她却有了怒容。莫名其妙的上前两步,他开口问道:“克瑞斯丁,你去了哪里?”   这本是句普通问话,然而陆柔真草木皆兵,就以为卫英朗要盘问她的行踪。这几天她和聂人雄终日相守,对聂人雄是越看越爱。如今离了爱的,见了不爱的,不爱的还要对她问东问西,她便满心反感的冷冷答道:“与你无关。”   卫英朗一听这话,感觉很不入耳,但是并未动怒,反是笑了一下,走到她的面前低声说道:“小妈妈,你不要记恨我啦。我看到了你留给我的那张字条,心里高兴极了。”   陆柔真见这消息果然刺激了他,便是冷笑一声:“卫二爷这样说,真是让我受宠若惊。我到你家那么久,陪伴小姑伺候公婆,未见得你有片刻的高兴;如今听说我有了身孕,你便‘高兴极了’。看来笼络丈夫也并非难事,只要能够产子便可。就怕我这肚子乃是瓦窑,养不出传宗接代的孙少爷来;不过谅你也有办法,横竖只要能生就好,尽管多讨几个姨太太就是了。”   卫英朗听了她这一番气狠狠的高论,真是被她噎了个张口结舌,半晌之后才说出话来:“克瑞斯丁,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?难道我不该因此高兴吗?难道这不是人之常情吗?”   陆柔真已不爱他,索性把从婆婆小姑那里受来的气全部撒向了他:“随便你高兴不高兴,我才不稀罕!卫英朗——”   说到这里,她顿了一下,随即继续下去:“我要和你离婚!”   这几天里,她知道父亲已经归入聂人雄一派,所以底气很足:“我不占你卫家的便宜,我会让爸爸还给你三十万!”   卫英朗登时怔住,像被吓到了一样:“克瑞斯丁,你连孩子都有了,竟然还要和我离婚?”   陆柔真看了他那惶惑神情,心中痛快极了。她活了二十年,在家中一直是笑里藏刀、纵横无敌,不想到了卫家,却是结结实实的受了顿气。“离婚”二字早已放在舌尖,一直是想说而又不敢说、不能说;如今终于说了出来,她真是一阵畅快。   卫英朗多少了解陆家的情况,知道陆克臣不会轻易拿出三十万来支持女儿离婚。陆柔真之所以能说出这一句话,必是有了后盾;再看陆柔真穿戴得这样艳丽,旁的可以装饰,那种容光焕发的态度是装饰不出的。   卫英朗打了个冷战,忽然反应过来:“你是不是又见了聂人雄?是不是他向你做了承诺?”   陆柔真轻描淡写的答道:“什么叫做‘又见’?明明是刚刚分开。”   卫英朗登时气结:“你——”   陆柔真知道斗嘴时怎样表现才最气人,所以故意闲闲的说道:“英朗,我知道你爱我,我也想忘记聂人雄,重新爱上你。可是经过这几个月的生活之后,我才发现这非常难,是我力所不能及的。”   卫英朗冷笑一声:“怎么?后悔了?”   陆柔真摇了摇头:“不后悔。若是不经过这一场,我也不能确定我们的感情真是无可救药。”   卫英朗红了眼睛看她:“你怀着我们的孩子,还想去嫁给聂人雄?”   陆柔真满不在乎的答道:“我会去把孩子打掉。我已经去医院问过了,医生说胎儿现在只有豆子那么大,想不要他,也很简单。”   此言一出,院内登时寂静了片刻。小荷骤然听到这许多内情,目瞪口呆之余不知如何是好,只得搭讪着去接陆柔真手中的阳伞。不料就在她拿着伞转身要走之时,卫英朗忽然一脚踹出,正中了陆柔真的小腹。陆柔真猝不及防,痛叫一声跌坐在地,而卫英朗赶上一步,一边抬脚狠踩她的肚子,一边带着哭腔喊道:“你生是我卫家的人,死是我卫家的鬼!”   他气得哭了起来:“我杀了你,我陪你死!克瑞斯丁,你的心太狠了,太狠了!”   小荷吓坏了,伸手要去拉扯卫英朗,然而卫英朗正是歇斯底里,她哪里拉扯得动?慌忙蹲下来去扶陆柔真,可卫英朗劈头盖脸的乱踢乱打,她连挨了几下狠的,依然无力救出三小姐。眼看卫英朗弯腰要掐陆柔真的脖子了,她慌得撒腿向外跑去,放开嗓门大喊:“救命啊!救命啊!姑爷要杀三小姐啦!”   张世林赶来之时,陆柔真已经被卫英朗打了个半死,卫英朗也被陆柔真抓出了满脸血痕。张世林作为陆家的人,自然要更护卫三小姐。奋力推开卫英朗,他挡在陆柔真面前,怒也不对笑也不对,十分为难的说道:“三姑爷,三小姐,两口子有话好说,大不了吵两句就是了,何至于要动手呢?”   卫英朗满脸都是眼泪,泪水流过浅浅伤痕,被微微渗出的鲜血染成淡红。魔怔似的瞪了陆柔真,他气喘吁吁的轻声答道:“没什么可说的了……我杀了她,我去偿命……”   陆柔真这时已被小荷搀了起来,然而身体不能站直,只能扶着廊柱半弯了腰。卫英朗瞪她,她也瞪卫英朗,一双浅色眼珠成了冷冰冰的玻璃球,一点光彩情意都没有了。   “和你在一起,还不如死了!”她想用最尖刻恶毒的话发出攻击,可是周身的疼痛让她屏住呼吸,暂时不能继续开口。   张世林眼看情形不可收拾,索性对着跟来的随从连连挥手:“小刘,快坐汽车去国务院,把老爷找回来!”   小刘站在院门口,得了命令,扭头便跑。及至当真到了国务院,他就见附近道路全被封锁,一般百姓寸步难行。忽然远方来了一队骑兵,护送一辆黑色汽车通过关卡,透过车窗玻璃,小刘看清里面正坐着一身戎装的聂人雄,不禁作势迈出一步,险些喊出声来。   聂人雄通过之后,又来一队骑兵汽车。天气炎热,车窗开着,却是何致美来了。   小刘连见两位熟人,可是全都高不可攀,不能把他带进去找老爷。末了他急得没法了,对着身边一位警官陪笑说道:“长官,我是陆总长家的人,家里有急事,派我过来找总长回去。”   警官对他摆摆手,言简意赅的答道:“不能进。”   小刘立刻奉上香烟一盒,又划了火柴送到对方面前:“劳驾,请问这里面是干什么呢?怎么今天就不让进了?”   警官吸了香烟,表情立时和悦起来:“没见来了这么多大人物吗?听说现在大总统不管事了,将军大人们要自己选个总理出来呢!”   小刘大惊失色:“啊?那什么时候才能选完?”   警官吐了个烟圈,语气淡然的答道:“不知道。”   第 32 章   小刘在街边急得浑身肉颤,国务院内却是一派沉静。众位大人物围着一张大会议桌团团坐下,吸烟的吸烟,喝茶的喝茶,因为全是心怀鬼胎,所以看起来反而格外坦荡温和,统一笑微微的讨人爱。   及至到了中午时分,大人物们虽然腹中饥饿,然而心照不宣的不肯离去,宁愿嚼着点心打持久战。陆克臣随着杨财长一同起身,在室内角落处来回踱了几圈。杨财长心里略略有些知觉,又已经提前得到保证,知道无论政界如何天翻地覆,自己这财政总长的位子总是稳当,所以咬着一根雪茄,还可以谈笑风生。陆克臣很有保留的出声附和着,同时微微垂下眼帘,不敢和何致美对视——自己一声不吭的投到了马伯庭那一边,他也觉得愧对老朋友。   何致美心如明镜,然而一派安然,起身出门撒尿去了。   何致美前脚刚走,聂人雄后脚就进了门。高高大大的站在会议桌前,他伸长手臂从桌子中央的筒子里抽出一根香烟,然后一屁股坐下来,自顾自的喷云吐雾。舒舒服服的向后一靠,他在袅袅上升的淡蓝烟雾中撩了马伯庭一眼,同时顺手把烟灰弹到了手边的茶杯里。   马伯庭是长袍马褂的打扮,上唇蓄着德皇威廉一世式的翘胡子。一手端着一杯热茶,他接收到了聂人雄隔空发来的无线电。笑而不语的侧过头去,他对着身边的段中天使了个眼色。   正当此时,何致美回来了。   何致美与聂人雄都算是这场会议中的迟到者,所以一起坐在了下首。落座之后他端起茶杯,不假思索的喝了一口。表情骤然僵了一瞬,他随即扭头“噗”的一声,把满口温茶尽数喷了出去。   目光随即射向聂人雄,他将手中茶杯用力向桌面一顿,起身怒道:“你小子敢往老子的茶里搀烟灰?”   聂人雄的指间还夹着半根香烟。神情茫然的仰起头来,他故意装傻充愣:“何将军,你干什么?”   何致美素性跋扈,一直很看不上聂人雄,如今见他还敢惺惺作态,越发怒不可遏。当着马伯庭的面,他一巴掌抽上了聂人雄的脑袋:“去你娘的!想在老子面前耍滑头,你他娘的还太嫩了点!”   这话一语双关,明着是骂聂人雄,暗里则是波及了马伯庭一派。何致美这一上午坐的身心憋闷,早就想抒发一下他那愤懑的情怀,可是打谁都不合适,只有聂人雄年纪最轻,正好可以让他练练巴掌。而聂人雄本来做好了唇枪舌战的挑衅准备,哪知何致美简洁明快,直接演起了全武行。捂住脑袋 “腾”的一下起了身,他一边瞪着何致美,一边开始要挽袖子。   马伯庭见了此景,大出意外,连忙用胳膊肘一杵身边的段中天。段中天会意,立即绕过桌子冲上前去,先从后方一把搂住了聂人雄:“别闹别闹,二位镇定,有话好说。”   聂人雄心里有数,知道万一两人真打起来,恐怕就会搅了今天的局面;气狠狠的一指何致美的鼻尖,他轻声咕哝了一句:“他妈的给脸不要脸。”   何致美一听这话,抬腿就要踹他。偏偏杨财长这时赶来劝架,夹在双方中间。杨财长是有点年纪的人了,何致美不好完全拂他的面子,所以一条腿抬到一半,又收了回去。隔着杨财长,他对聂人雄高声骂道:“小王八蛋!别跟老子玩花样!老子——”   话没说完,他被杨财长推着摁着坐回了原位。段中天也把聂人雄拉到了自己身边坐下。马伯庭抓紧时机,满面春风的说道:“哈哈,我们在这里耗得时间太久,把大家的火气都逼出来了。既然如此,那我们就速战速决,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?”   聂人雄直接答道:“我和老段都推陆总长。”   陆克臣坐在一旁,为了掩饰激动的心情,反倒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,盯着面前茶杯不肯吭声。马伯庭转向了他,哈哈一笑:“老弟,怎么样?你是德高望重、名不虚传哇!”   陆克臣含而不露的淡淡一笑:“哪里,哪里。”   僵持沉闷的局面终于被彻底打破了,马伯庭趁热打铁,向在座众人逐个征求意见。大人物们自然精明,这时审时度势,纷纷表示赞同。末了终于轮到了何致美发言,何致美对自己这位软骨头的盟友已经彻底失望,故而笑得格外欢畅:“大家都知道我和陆总长的交情,陆总长要高升一步,我高兴还来不及,怎么能够阻拦?我同意,大大的同意,一万个同意!”   此言一出,陆克臣无言的闭上眼睛,头脑中仿佛爆开了一朵烟花,满心都是缤纷热烈的光芒——光宗耀祖,继往开来,爷爷是二品大员,父亲是一品大员,自己是总理……好,好,太好!   陆克臣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。   他刚一进入书房坐下,张世林就匆匆赶来,皱着眉毛劈头说道:“老爷,不好了,三姑爷和三小姐——”   他只把话说到这里,因为看到陆克臣端坐在书桌后方,半闭着眼睛抬起一根手指送到唇边:“嘘……”   张世林会意的闭上了嘴,不明白老爷这是在弄什么玄虚。而陆克臣沉浸在金光灿烂的狂喜中,一时还不能自拔。一个声音随着他的心跳在耳中轰鸣重复,一声一声无比清晰:“总理!总理!总理……”   张世林等了片刻,见陆克臣的神情陶醉而又慈悲,仿佛是瘾君子刚刚吸足了大烟一般。心急如焚的咽了一口唾沫,他鼓足勇气又开了口:“老爷,三姑爷和三小姐打起来了!”   陆克臣没言语,只是轻轻一挥手。在“总理”二字面前,女儿女婿全像浮云一般,根本不值一提。   如此直过了半个多小时,他才像大病初愈一样,怏怏的睁开了眼睛:“怎么?英朗来了?”   张世林垂手弯腰,恭而敬之的答道:“老爷,三姑爷不但已经来了,而且已经走了。”   陆克臣晕头晕脑的,仿佛和现实世界之间生了一层隔膜:“走了?”   张世林叹了口气:“老爷,三姑爷强行带走了三小姐……好像是要出大事!”   在陆克臣渐渐恢复神智的同时,聂人雄也回了家。   他这一路轻松愉快,不料下车之后一脚踏进院门,迎面却是看到了阮平璋。阮平璋穿着一身湖色缎子长袍,坐在廊下一张摇椅上,脚边还摆着一只大皮箱。舒舒服服的靠向后方,他侧过脸来,对着聂人雄一笑:“沐帅,下午好。”   聂人雄上下打量着他,同时脱了上身军装。把上衣向后扔给田副官,他把双手拇指插|进腰间皮带里面,颇为狐疑的站到了阮平璋面前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阮平璋坐直了身体,对他笑道:“我岂止是来了,我还打算留下呢!”   聂人雄在国务院端坐了大半天,周身酸痛,这时就把个脑袋晃了一周,然后低头继续询问:“什么意思?”   阮平璋抬头望着他的眼睛答道:“你先前说是原谅了我,可是我傻等到了现在,却是一直没有等出下文——这可不行啊!”   聂人雄眨巴眨巴眼睛:“什么意思?”   阮平璋笑了一下:“我那房子租到今天,正好期满,所以我把房子退了,决定搬过来和你一起住。你呢,要么就给我找个差事,要么就养着我。我这人好说话,不挑剔,怎么都行。”   聂人雄抬手解开衬衫袖扣,像要打架似的高高挽起两边衣袖,然而并未真打。重新把双手拇指插回皮带里面,他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凉气:“什么意思?”   阮平璋好脾气的恒久微笑:“沐帅,你也知道兄弟的家世出身,本以为到了兄弟这一辈,能够有点升腾,哪知道时运不济,没升起来。看在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上,你是不是得帮兄弟一把?”   聂人雄在他面前弯下了腰,蹙起眉头问他:“我欠你的?”   然后不等阮平璋回答,他自顾自的直起身来,迈步走向后院。   聂人雄心情很好,故而并不计较阮平璋的非分之想。他往内走,阮平璋也跟着跨过门槛。后院廊下系着一张吊床,是小铃铛自制的秋千。阮平璋懒洋洋的躺了上去,枕着手臂向上望着屋檐,两只耳朵却是竖起来,就听聂人雄正在房内打电话。   片刻之后,聂人雄走了出来,倚着廊柱站在了吊床旁边。阮平璋开口问道:“三小姐是谁?”   聂人雄一手插在裤兜里,另一只手轻轻摇晃了吊床。接电话的小丫头颠三倒四的,满口只说三小姐不在,问她三小姐去哪里了,小丫头却是语无伦次,答了个乱七八糟。   “三小姐……”他垂下头去,不由自主的翘了嘴角:“是个挺好的女人。”   阮平璋很觉趣味的歪了脑袋看他:“怎么着?有相好的了?”   聂人雄点了点头,忽然很有倾诉的欲望:“是。”   阮平璋知道聂人雄不是那拈花惹草的人,他都承认是“相好”了,可见双方一定已经好到了相当的程度。   “讲讲,好在哪里?”阮平璋很热心的发问。   这个问题让聂人雄思索良久,末了他低声答道:“她长得很好看,粉白脸儿,大眼睛。”   阮平璋继续追问:“还有呢?”   聂人雄扭过脸去看天,悠然神往的继续说道:“性子好,不胡闹,还有学问,说起话来有理有据,让人信服。”   阮平璋忍不住笑出了声音,心想聂人雄真是坠入爱河了,还“有理有据、让人幸福”。一个娘们儿说两句讲理的话,就让他幸福了。伸手一打聂人雄的大腿,他开口问道:“那我什么时候能喝上喜酒啊?”   聂人雄没有回答——他总认为陆柔真不是个平凡的女人,所以一次又一次的由着她做主。这回再给她一次机会,如果最后又是功亏一篑乱七八糟,那他就要亲自上阵了。   半小时后,聂人雄再次向陆宅打去电话。今天晚上他一定要和陆柔真见一面,不只是为了邀功,虽然他的确有功可邀。   他心里高兴,有无数的话要向陆柔真说。政治生活环环相扣,明天陆克臣的总理职务一发表,自己也会随之兼个肥差。权势是男人的胆子,他现在胆大包天。   然而接电话的人依然是那个笨头笨脑的小丫头。聂人雄有些不耐烦,转而要找陆克臣,可是陆克臣也不在家。   陆克臣刚刚从美梦中清醒过来,正在赶往卫家老宅,想要营救女儿。   第 33 章   陆克臣起初听说卫英朗打了陆柔真,心中虽然愤慨,但也愤慨得有限;直到得知陆柔真已经怀了身孕,他这才隐隐的紧张起来。他是有年纪的人,经过见过,明白小打小闹与大动干戈的区别。卫英朗能对怀了孕的妻子下狠手,可见两人的感情一定是已经坏到了相当的地步。   带着张世林匆匆坐上汽车,他低声问道:“你说柔真也打了英朗?”   张世林和他并肩坐在后排,连连的点头:“是的,三小姐把三姑爷挠了个满脸花。”   陆克臣立刻神情痛苦的叹了一声——连一贯娴静的三女都动了指甲,这怎么了得?   张世林见过那一番大战,晓得形势的严峻,所以一边催促汽车夫加快速度,一边又对老主人解释道:“本来我是打算劝一劝拦一拦的,可是三姑爷亮出了手枪,谁上前他就瞄准谁,偏偏大爷今天也不在,家里没个管事的……”   陆克臣急躁的一挥手:“老大那个废物,在家也是无用!”   陆克臣风风火火的赶到卫家老宅,进门之后却是扑了个空。看家的老仆迎接出来,莫名其妙的告诉他:“总长大人,我们二少爷并没有回来啊!”   陆克臣的心立时向下一沉,怀疑自家三女怕是要落火坑。手忙脚乱的钻回汽车,他直接赶向了火车站。   停在站内的几列火车,全部接受了大搜查,然而军警并没有找到陆家三小姐。陆克臣实在是大大的迟到了,因为卫英朗早在几个小时之前,就拖着陆柔真随便上了一辆南下的火车。值此傍晚时分,两人相对着坐在包厢里面,正在大眼瞪小眼的互相发狠。   忽然一拍手边的小桌,卫英朗不知是第多少次发出了逼问:“说!你还和不和我闹离婚了?”   陆柔真坐在靠窗的位子上,双手紧紧握着拳头放在大腿上,一身银杏色长衫皱巴巴的堆着垂着,小腿上的丝袜被蹭出个窟窿,一边脚踝还带着污泥。披头散发的仰起脸来,她连嘴唇都成了干焦的青白色,一双眼睛再没了水晶般的清澈灵动,瞳孔中暮气沉沉的现出一轮,几乎就是死不瞑目的光景。   “离!”她的鼻孔翕动着,用气流送出微弱声音:“离!”   这样永无变更的答案让卫英朗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——他这回真是恨了她,恨透了她,恨毒了她!一口气长长的吁出去,他对着陆柔真睁开了眼睛,面无表情的答道:“不可能!”   说到这里,他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。又要哭了,他想,没出息,就只会哭,可是忍不住,无论如何,忍不住!   抬起袖子一抹泪水,他哽咽着重复:“不可能!”   陆柔真眼看着前方花脸猫似的丈夫,心中冷冰冰的无爱也无恨。她从小到大没挨过打,今天却是饱尝了丈夫的拳脚。四肢百骸都是疼痛,小腹里面仿佛有一把钢刀在搅动,一边搅一边扯,要把她的心肠肺腑从下身狠拽出来。从未经过这样的苦楚,她疼的气息都断了,屏住呼吸身体僵硬,涂着鲜艳蔻丹的指甲直刺进了手心里,她直挺挺的攥出了两手血。   她不同情卫英朗,也不同情自己,只有一个念头还随着心脏怦怦跳动:不过了!   不过了,离婚!这回是真正下定了决心,纵算全天下人都因此死在了她面前,她也不会再有犹疑动摇。咬紧牙关望着卫英朗,她忽然笑了一下,随即气若游丝的发出微弱声音:“很遗憾,但是我意已决。”   这样的言语让卫英朗感觉到了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——早在这天之前,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阳光,不料那只是夕阳无限好,黄昏过后便是永夜。   一步迈到陆柔真面前,他低头看着她。她这样无情,这样卑鄙,这样践踏他和她之间的爱情!一滴热泪滴上她冰冷的鼻尖,他扬起右手,一掌掴向她的面颊。   “啪”的一声脆响之后,她像一只口袋一样,无声无息的顺着力道倒了下去。长衫后摆散落开来,竟是不知何时,已经染了浓浓的血。   在卫英朗的惊呼声中,陆柔真费力的抬起头来,看清了自身的恐怖与狼藉,然而心中并不慌张。她已经在聂人雄那里尝过了人生中最甜蜜的滋味,这样的回忆让她放眼望向将来,只觉生无可恋。真的还要回到卫家去吗?真的还要守着个木头石头一样的丈夫过完一生吗?如果全是真的,那还不如死了。   鲜血来得毫无预兆,并且越涌越多。卫英朗吓得连忙蹲下来,先是想要扶她,可立刻又觉得扶也不对,便转而掀了长衫下摆,要去脱下她的贴身裤衩看个究竟。陆柔真伸出两只血手攥住裤腰,因为自认为这回是要死的了,所以手指紧紧的合拢着不肯松。   要死的人,总不能死得赤身露体。她大睁着眼睛向上望去,心中有声音温柔的响起来,是她在呼唤:“沐同。”   然后她痉挛似的开始抽搐,其实也是怕的,不过总像是要和命运赌气——命运既然是这样的不遂人意,那她索性死给命运来看。两条白腿在血泊中绞在一起,人一赌气,往往能够生出异常的决绝。一双浅色眼珠缓缓转向卫英朗,她因为痛苦,所以笑得面目狰狞。   卫英朗也染上了满手的鲜血,一时间竟是撕扯不过她。忽然一把将她搂到怀里,他哆嗦着问道:“克瑞斯丁,我哪里对不起你?你就这样恨我吗?”   陆柔真的浅色眼珠彻底失了光彩,失控似的直向上翻。她还想笑,不是讥笑,只是一个告别的表情而已。她曾以为自己爱他,可是后来才知道爱情不是花前月下静水流深,爱情是滚滚长江东逝水,是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。   雪白的牙齿咬住嘴唇,她冷汗涔涔的扭曲了面部肌肉,额头薄薄的皮肤下面暴起青筋。在越来越浓郁的血腥气中,她拼尽全力,挤出声音:“詹森,我不恨你……我只是……不够爱你。”   说到这里,她停了一瞬,随即存住一口热气,瞪着眼睛挣出话来:“我要是……不认识他……就好了。可是……我爱他……没有办法……”   卫英朗的嘴唇苍白颤抖,牙齿互相磕击出了声音。陆柔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向他服软了,一切都像是人之将死、其言也善。   “不行啊……”他轻轻的发出哀求:“克瑞斯丁,不行啊……”   下一秒,他像大梦初醒一般,骤然起身拉开包厢房门,爆发似的大声喊道:“来人啊!救命啊!”   陆柔真姿态扭曲的躺在深红地毯上面,恐惧消失了,她的心头只是有点淡淡的难过。真想再见聂人雄一面啊,可惜,见不到了。   陆柔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,然而火车在十分钟后到了一处大站,卫英朗抱起她,发了疯似的冲下火车去找医院。   她年纪轻,底子好,想要轻易死掉,也难。   在县城内的医院里躺了一夜,翌日清晨,她又被卫英朗带上了火车。   她整个人的鲜艳颜色,仿佛都随着鲜血流失掉了。面如死灰的躺在包厢里面,她侧过脸来,向窗外望。   孩子流出来了,果然只有豆子大。她并不奢望着聂人雄能从天而降,只是望着窗外飞速闪过的景色发呆。离家越来越远了,她又成了一个孤人。   她很疲惫,无力再想将来,似乎也无将来可想。卫英朗远远的坐在包厢一角,一言不发,也不理她。   她和他都是豪门之中的宠儿,金尊玉贵金枝玉叶,他们以为自己永远都是天之骄子人上人,没想到会自相残杀到了这般地步。   所以他们都没有话讲,各自的心思也是一片混沌,混沌中闪了利刃的光芒,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。   陆克臣始终没能找到女儿。南下的火车太多了,而他还要于翌日上午参加就职典礼,没有时间一味的研究铁路线。   当天晚上,聂人雄照例是亲自前往陆宅,想要接陆柔真出去共进晚餐。陆克臣苦着一张老脸接待了他,把他让进书房,做了一番很秘密的谈话——卫英朗是怎么来的,陆柔真是怎么走的,他全讲的清清楚楚,至于女儿怀孕的事情,他却是没有提。   天黑之后,聂人雄回到家中。阮平璋正坐在小客厅里,翘着二郎腿吃葡萄,忽见他沉着一张脸低头进门,便是开口问道:“哎?你怎么像个受气包一样?有人欺负你了?”   聂人雄停了脚步站在原地,先是垂头沉默,良久之后才开了口:“娘们儿就是娘们儿,随她上过多少学念过多少书,终究还是差一截子!听娘们儿的话,真他妈耽误事!”   阮平璋愣了一下:“你说谁呢?”   聂人雄无心理他,径自向内走去。他想自己真是太高估了陆柔真,看她一派温柔知礼,好像是个明白女人,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!现在好了,自己一眼没看住,她又让卫英朗给掳了去!这怎么办?自己如今正是脱不开身,哪有闲心奔波千里去找她?   聂人雄没有长吁短叹,单是独自静坐,思考对策,然而思来想去,却是没有妥当主意。最后他站了起来,心里对陆柔真是既要责怪,又不忍心;千头万绪之中,便是不知如何是好了。   第 34 章   陆克臣荣升总理的新闻瞬间传遍大江南北,当即就让卫清华惊掉了下巴。   卫清华本来打得一手如意算盘,只等京城政局一有变动,自己这边便开始兴风作浪,借着由头浑水摸鱼,闹他个天翻地覆。哪知亲家公临时倒戈,毫无预兆的投向敌方。这让他像只挨了针扎的皮球似的,措手不及的泄了满心勇气,非常茫然的瘪了下去。   他总不好无缘无故的摇起大旗反对亲家公,亲家公在政界的名声一直不错,而且与他一贯交好。闹事也得闹个名正言顺,他摇着蒲扇住在无锡别庄,从早到晚总是一副张口结舌的表情,是哑巴吃黄连、有苦说不出的模样。   卫清华按兵不动,正中了马伯庭的下怀——卫清华一旦起兵,少不得会勾引何致美在直隶动武。南北夹击起来,可是要他的老命。抓住眼下暂时的太平时光,他开始忙碌奔波,一边笼络着陆克臣,一边觊觎着总统位。又因何致美手握重兵、自成一派,所以他做了一番运动,把聂人雄提拔成了京畿卫戍总司令。   聂人雄年轻有为,出身也是无门无派。马伯庭很愿意对他进行扶植培养。否则何致美一旦起兵,京城内连支心腹队伍都没有,着实是让他放心不下。   在聂人雄接到委任状的当天,小铃铛从承德赶回来了。   小铃铛在承德住了许久,百无聊赖,最后忍无可忍,带着杜副官坐上火车回到北京。火车开得很慢,她一路就盯着斜前方的一名摩登女郎发呆。摩登女郎携着男友同行,一路娇声嫩气的不时谈笑,两边耳朵下面垂了长长的钻石坠子,随着她的顾盼来回晃动闪烁,看着十分华丽璀璨。   颇为艳羡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——她从小到大,活得总像是个假小子,自然也没有人想到给她扎一对耳洞。   聂人雄并不在家,于是小铃铛就只看到了阮平璋。   阮平璋知道聂人雄今非昔比,身边不缺自己一个,所以格外巴结,生怕被他抛弃。死乞白赖的坐在房内,他消消停停的一天吃着三顿饭,无论如何不肯离去。小铃铛进门之时,他正袖着双手坐在窗前发呆,忽然见她来了,便是抬头一愣。   小铃铛也很意外,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停了步伐,大睁着眼睛向前看他:“哟……”   未等她把话说完,阮平璋便是抢着笑道:“小铃铛,别骂人,你那干爹已经与我和好了。”   小铃铛总记得他是个叛徒,所以不肯给他好脸色看:“和好就和好,可是干爹如今不在家,你赖着不走做什么?”   阮平璋上下打量着她,就见她生得身量单薄,可是由于年纪小血气足,故而并不枯瘦,一点肉全长在脸蛋和下巴上,是个清清秀秀的小娃娃脸,薄嘴唇上还残留着一点口红的痕迹,想必本是盛装出门,可惜路上又吃又喝,不能始终保持艳妆。   “唉……”他饶有兴味的说道:“你这个小丫头片子,当初我对你也很不坏,你现在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念我的好处?实话告诉你吧,并非是我赖着不走,而是你干爹对我感情深厚,硬是邀请我来和他同住。我呢,一个光棍汉,跟谁过都是过,所以就看在他的面子上,搬过来啦!”   小铃铛一撇嘴:“干爹只是和你说客气话而已,你还当真了。”   阮平璋嘿嘿一笑:“我是个老实的人嘛!”   小铃铛转身向外走去,同时头也不回的说道:“就算天下的好人都死绝了,也轮不到你来充老实。”   小铃铛自顾自的回了卧室,找出一根纳鞋底用的大钢针。跑到前院杜副官的房里,她划了一根火柴燎过钢针,然后把针递向对方:“来,杜叔叔,给我扎个耳洞!”   杜副官捏着钢针怔了半天,末了反应过来,连忙摆手:“不行不行,我下不了手。”   小铃铛见田副官坐在一旁,是个很清闲的模样,就把钢针夺回来又递向他:“那你来扎?”   田副官翘着二郎腿,双手叠放在大腿上,这是就把上身一扭,轻言细语的做出拒绝:“啊哟,我也不敢。”   小铃铛急得在房内转了一圈,心知这两位身份较高的副官都不敢对自己下手,外面的勤务兵就更没胆子了。转身跑回自己房内,她对着一面小镜子侧过脸去,一手揪着耳垂,一手拈着钢针。咬紧牙关屏住呼吸,她把心一横,一针就把耳垂戳了个对穿。   戳完之后,她忽然有些傻眼——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?   小铃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,给自己胡乱扎了两个耳洞。把茶叶梗儿塞进血淋淋的耳洞里,她疼的龇牙咧嘴,又不好声张,只得一边吸着凉气,一边满屋里乱走,心中倒是并不懊恼——她是愿意竭尽全力美化自己的,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美丽,将来就有机会嫁给干爹。   到了傍晚时分,她愁眉苦脸的出来吃饭,两边耳垂已经肿得红中透亮。阮平璋见了,几乎吓了一跳,随即就要带她去医院治疗。小铃铛也是疼的没法,只好扭扭捏捏的随他出了门。   在医院涂过消炎药膏之后,两人同车回家。阮平璋随口说道:“小东西,你这是臭美给谁看呢?”   小铃铛脱口答道:“给干爹看!”   阮平璋一挑眉毛:“你那干爹这两天正闹失恋,你可别凑上去招惹他。”   小铃铛如今也算是一名半吊子的现代少女,听到“失恋”二字,心中立时一动:“干爹爱上谁了?”   阮平璋已然深知内幕,这时便是闲闲的答道:“说来奇怪,他爱上了一位太太。”   阮平璋像竹筒倒豆子一样,把聂人雄那一段恋爱史细细讲述一遍。小铃铛听在耳中,也说不出什么滋味,总之就是难过得很,连耳垂上的疼痛都觉不出了。   “原来是陆家姐姐呀……”她心不在焉的喃喃说道:“那我知道,干爹对她是很好的。”   然后她扭头去问阮平璋:“陆家姐姐真的被她男人带走了吗?”   阮平璋歪着脑袋看她:“真走了,不信的话,晚上看看你干爹那副倒霉德行就知道了。”   小铃铛垂下头去,沮丧之中却又生出希望——原来自己是有情敌的,如今情敌去了,是不是干爹就能回心转意了?   阮平璋觉得小铃铛很奇妙,仿佛她是个妖怪,自己做法变成了个小女人,并且还是个挺好看的小女人。可惜此妖春心萌动,显然是对聂人雄很有意思。   两人回到家中,正赶上聂人雄刚刚进门。小铃铛立刻抛下阮平璋,跑到聂人雄面前嘘寒问暖。聂人雄赴宴归来,如今酒气熏天的坐在一张太师椅上,面红耳赤的问她:“来了?”   小铃铛撵走田副官,亲自给他端热茶切水果:“中午就到了,一直等着你呢!”   聂人雄显然是醉了,一把握住小铃铛的手,他将她的手背贴上自己滚烫的面颊,口中含混说道:“丫头,干爹升了总司令……好不好?”   小铃铛认为干爹已经是富贵至极了,所以听到这个消息,也并未感觉如何喜悦,只是盯着他随口答道:“好。”   聂人雄闭了眼睛,把脸在她手背上用力的蹭,气息滚烫的呼出来,他仿佛是要彻底失态:“大丈夫何患无妻……可我还是……”   他硬着舌头,颠三倒四的说不出整话。小铃铛这回明白了他的心事,暗喜之余,又心疼他,正打算不痛不痒的发出几句慰问,哪知聂人雄骤然伸手,竟是把她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。   小铃铛当即紧张的闭了眼睛,心中暗暗说道:“你要了我吧,我长得不丑,人也不懒,还是黄花闺女,能干活也能生孩子。求你了,要我吧!”   然而聂人雄并不能洞悉她的心声。他单是抱着她,胸膛宽阔手臂结实,像抱个小玩意儿似的抱着她,仿佛她还是个小女孩子。   片刻过后,他一低头,吐了小铃铛一身。   小铃铛忙到半夜,总算是把聂人雄收拾干净。田副官和阮平璋合力把他搀到床上躺下,小铃铛得了空闲,这才回房洗漱更衣。   到了翌日清晨,她毫无怨言的跑去伺候聂人雄,举止小心,手脚麻利。聂人雄看她像个殷勤的小狗腿子似的东跑西颠,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。犹犹豫豫的抬手挠了挠短发,他开口说道:“小铃铛,别忙了,那些事情都交给小田去做吧。”   小铃铛拧了一把手巾送到他的面前:“小田是个慢性子,我懒得用他!”   聂人雄接过手巾,满脸擦了一遍,心中十分为难。他觉得自己是耽误了小铃铛,可小铃铛油盐不进,又不听话。放着好好的大小姐不肯做,非要当个小奴才,真是烂泥扶不上墙——但又不好对她说出狠话,因为小丫头一片赤心,也是怪可怜的。   第 35 章   孟庆山师长从热河赶来北京,在聂人雄面前恭而敬之的做了一番汇报。阮平璋躲在房内没敢露面,怕老伙计们饶不了他。   小铃铛穿着一身葱绿色的闪光缎子夹袍,袖口领口全用银色丝线绣了花朵,脸上照例薄薄施了一层脂粉,两片薄嘴唇经过一番精雕细琢,是一种亮晶晶的朱红。将一头乌发服服帖帖的掖到耳后,她香气袭人的坐在一旁,跟着倾听。   待到孟庆山汇报完毕了,聂人雄一拍桌子,开口便骂:“他妈的,蔡君武这是想要找死?”   未等孟庆山回答,小铃铛也跟着义愤填膺:“揍他个王八蛋!”   孟庆山一拍大腿:“沐帅高见,大小姐也高见!蔡君武做了两天察哈尔督军,就张狂的没了人样,现在索性跑到热河上头上脸起来!咱们若不是打他个屁滚尿流,都对不起他这份贱性!”   聂人雄听到这里,却是沉默下来,垂下眼帘半晌不言语,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。良久之后,他开口说道:“这一仗,我亲自上阵。”   孟庆山一怔:“哎哟,沐帅,那不用吧?杀鸡焉用牛刀?”   聂人雄意味深长的一笑,轻声说道:“借这个机会,我们一鼓作气,打进察哈尔去!”   孟庆山恍然大悟,当即一挑大拇指:“沐帅英明!”   聂人雄从手边小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根烟卷,眼角余光瞥到小铃铛要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了,他连忙自己划了一根火柴。吸燃烟卷之后,他喷云吐雾的转过头来,对着小铃铛说道:“你出去吧,让杜希贤带你上街逛逛。”   小铃铛依言出门,可是并没有去找杜副官作伴。阮平璋像只猫一样窜出房间,自告奋勇的要陪伴她。   小铃铛对阮平璋一直没什么感情,如今和他相处半日,越发看透了他的本质:“你真贫嘴。”   说这话时,两人正相对着坐在西餐馆里喝咖啡。阮平璋满不在乎的笑道:“我这一路有说有笑,你倒嫌我贫嘴。怎么?非得像聂人雄那样闷头闷脑才算有趣?”   小铃铛用小勺子搅着热咖啡,说起话来毫不留情:“干爹是男子汉大丈夫,忙着做大事业,哪有闲心像你这样嚼舌头?况且有趣也算本领吗?戏台上的小丑最有趣,可是谁把他当个角色看待了?”   阮平璋“扑哧”一笑:“你也把我骂得太不堪了。小铃铛,凭你这张利嘴,将来嫁人之后是要挨揍的!”   小铃铛嗤之以鼻:“不知道是谁要揍谁!”   阮平璋喝了一口咖啡,忽然笑了一下:“你敢打聂人雄?”   小铃铛并未红脸,理直气壮的答道:“我不敢打他,他也不会打我。我们两个好好过日子,干嘛非要打架?”   阮平璋连连点头:“好,好,八字还没一撇,你倒做好了过日子的打算。”然后他又装模作样的长叹一声:“唉,看朱成碧思纷纷,憔悴支离为忆君。可怜呐!”   这话真是戳到了小铃铛的痛处——她其实一直毫无自信可言,全是硬着头皮向前冲。她又何尝不知道“八字还没一撇”?可她若是无所作为随波逐流的话,就更没有嫁给心上人的机会了。   她不知道同龄少女们是怎样恋爱生活的,反正她总像是还在战场上找干粮吃一样,心急如焚的团团乱转,吃一口算一口,沾了土染了血也不在乎,因为不吃就会饿死。   小铃铛和阮平璋在外面晃了一天,总是话不投机。小铃铛毕竟是年纪小,没有那么深的养气功夫,到了傍晚时分,被阮平璋气得不知如何是好,索性狠狠的捶了他两拳。阮平璋笑眯眯的并不动容,显然是十分快乐。   及至回了家中,阮平璋是自顾自的更衣休息去了,她这一天被他堵的说不出话,便气愤愤的站在院内骂街。聂人雄环抱双臂站在一旁,面无表情的微微歪着脑袋。如此听了片刻,他向身边的杜副官质问道:“你是怎么教育她的?你听听,一个大姑娘家,骂起人来比我还野!”   杜副官难得上来伺候,哪知今晚刚一靠前,就遇到小铃铛撒野。哑口无言的张了张嘴,他不敢说大小姐是朽木不可雕也,只得支吾着退了一步:“这个……大小姐天性不羁,这也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事情。”   聂人雄没想到他还敢犟嘴,不禁把眼一瞪:“怎么?你是说她坯子不好?”   杜副官又退一步,抬头看了看聂人雄,又看了看小铃铛,腿肚子就有点要抽筋:“不是,沐帅,我不是那个意思。沐帅养大的义女,坯子怎能不好?”   聂人雄就听不得杜副官说话,杜副官一开口,他就跃跃欲试的想要发怒:“什么意思?难道这丫头野调无腔,全是受了我的熏陶?”   杜副官吓得魂飞魄散,彻底失去了招架能力,扭头对着小铃铛轻声呼唤:“大小姐,大小姐……”   小铃铛双手叉腰,怒气勃发的回头看他:“干嘛?”   杜副官走投无路,当着聂人雄的面进行求援:“快救我啊。”   不等小铃铛做出回答,聂人雄一脚把他踹了出去。杜副官不敢和将军抗衡,连滚带爬的仓皇逃走。而聂人雄意犹未尽的怒道:“这些年能让我受气的人,一个是何致美,一个是阮平璋,还有一个,就是这狗娘养的杜希贤!”   小铃铛见杜叔叔逃得飞快,谅无大碍,便赶忙走上前去,伸手在聂人雄的胸前上下摩挲:“干爹别生气,杜叔叔心地不坏,就是说话不中听。你别和他一般见识,大不了让他回承德就是了。”   聂人雄回想起杜副官这些年的可恨事迹,气着气着,忍不住却又笑了:“不用他走,明天我走。要开战了,我去督战!”   小铃铛一听这话,立刻回房收拾行装,要和聂人雄同回热河,上战场去。   阮平璋不敢贸然露面,所以留下看家。聂人雄明知道马伯庭还要依靠自己把持大局,然而为了争地盘夺利益,他连屁也没有放一个,说走就走了。   再说那位察哈尔督军蔡君武,因为正值壮年,所以那种力争上游的心情很迫切。他想要蚕食热河,聂人雄想要鲸吞察哈尔,双方磨牙霍霍的在前线一见面,登时就架起大炮对轰起来。孟庆山近来养尊处优,不似先前那样英勇,聂人雄看他一味的只在指挥部里偷懒,便把这账记在心里,预备将来再去和他清算。   马伯庭听闻此事,虽然心里不大得劲,但也没有阻拦。蔡君武和他不是一派,聂人雄若能将其消灭,倒也并非坏事。   战事进行了不到一个礼拜,聂军就已经打进察哈尔境内。聂人雄心知马伯庭要在双十节之后参加总统选举,届时少不了要派差使下来,所以此刻十分加紧,想要速战速决。这日凌晨,他带着李琨一团以及几十门野炮,趁着夜色翻山越岭,想要绕到蔡军后方去搞偷袭。   秋季天凉,露水最重。聂人雄骑在马上,向前疾行。李琨随在一旁,步步紧跟,追得十分来劲——据他猜测,这一仗过后,凭着自己的表现,兴许又能高升一级。   李琨作为一名娃娃团长,年纪正轻,且对聂人雄十分崇拜,故而死心塌地,毫无异想。无声无息的走了许久,聂人雄忽然勒住战马,直觉上感到了不妙。回头望向来路,正是一片黯淡苍茫。   李琨见他神色有异,便是低声问道:“沐帅,怎么了?”   聂人雄犹疑的慢慢一挥手:“不要跟着我,快去押着野炮殿后。一旦有兵包抄过来,不用问话,直接开炮。”   李琨答应一声,调转马头立刻就走。后方队伍极长,聂人雄眼看着他快马加鞭跑远了,这才微微俯下身去,提起精神继续前行。单手将缰绳在腕子上绕了几圈,他腾出另一只手,从腰间拔出了手枪;心里不怕,反而是十分的亢奋——在京城内的种种活动,虽然也是一样的让他升官发财,可总像是影影绰绰,不够确实。不隔三差五的到战场上走一圈,他就觉得自己是落了伍。下意识的低了头,他正打算紧一紧身上的武装带,哪知就在此时,破空忽然起了一声枪响!   众人看得分明,就见聂人雄随着枪声身体一歪,直接便是堕下马去。那马惊了,长嘶一声想要撒蹄狂奔,而聂人雄的一只手还缠在缰绳之中,这时便是被那战马向前拖去。   周遭士兵也不知他是死是活,一哄而上要去追赶。与此同时,四周的枪声爆豆一样传来,后方也震天撼地的开始了炮击。   这时骑在马上就太危险了,旁的不论,首先就很招子弹。随行的田副官跳下马去,张着双手还要去追前方的聂人雄,口中又带着哭腔大喊“沐帅”,正是魂飞魄散有心无力之际,聂人雄却是忽然有了动作——他猛然抽出腰间佩刀,随即一个挺身,狠狠砍向上方缰绳。只听战马一声刺耳惨鸣,锐利刀锋不但砍断缰绳,而且深深陷入马身。聂人雄得了自由,一个翻身滚向一旁。   田副官见状,当即调转方向,哭唧唧的张着双手继续冲锋:“沐帅!”   聂人雄没理他,自己抬手一摸脖子——湿漉漉的又热又黏,定然是血,可这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,他却是不知道。惶惶然的扭了扭脖子,他见自己这脑袋和身体尚未分家,便是拎着手枪想要起身,不料刚刚站到一半,田副官如风而至,他猝不及防,正被对方撞了个仰面朝天。   抬手又在脖子上摸了一把,他迷迷糊糊的发慌,几乎不能确定了自己的死活。天光暗淡,田副官依稀看他颈部血淋淋的颜色深重,登时就要去摸,然而未等他伸手,聂人雄已经再次挺身站了起来。   聂人雄一边开枪一边呼喊,要让队伍撤入山林之中。沿途伏兵越涌越多,单是炮轰已然无济于事。李琨一边命令士兵拖炮入林,一边抓过一名便装打扮的侦察兵,一马鞭子把他抽了出去:“回指挥部,就说我们在山里遭了伏击!”   侦察兵答应一声,撒腿就跑。   第 36 章   小铃铛蹲在指挥部内的一间空屋里,正对着一只小小的火酒炉子发呆。杜副官蹲在她的对面,也是全神贯注的盯着炉子。   炉子上面坐着一只小锅,咕嘟嘟的炖着一只小母鸡。今日是个秋雨靡靡的天气,香气热腾腾的升起来扑上鼻端,于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就一起垂涎了。   小铃铛眼看小母鸡熟了,便熄了火酒炉子,又忍烫出手,拧下鸡腿先给杜副官吃。杜副官还不肯要,只说:“你吃你吃,把鸡屁股留给我就行。”   小铃铛把鸡腿放到杜副官的饭碗里,然后自己一舔手指头上的汤汁——杜副官这人心地不坏,可是不知怎的,很不招人待见;所以小铃铛看在眼里,就很同情,想要私下对他做些关怀。   “屁股脖子都是你的。”她噙着手指头说道:“翅膀给我。”   杜副官很感动的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,正是一嚼一嚼的想要回答,不想窗外忽然起了一阵骚乱,小铃铛伸长脖子向外望去,就见一名樵夫打扮的青年站在孟庆山面前,气喘吁吁的大声说道:“报告师长……沐帅在山里遭、遭埋伏了!”   小铃铛立时站起了身,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。   指挥部里差一点就要乱了套,还是孟庆山临危不惧,压住消息不肯慌张。新派出去的侦察兵很快回了来,说是蔡军正向前线大量增兵,而聂人雄所在的山头是个复杂区域,林海茫茫,这边就算派兵冲破了蔡军防线,可又到哪里和他会合去?   孟庆山命令指挥部立刻向李团发电,希望可以找到李琨,届时双方内外夹击,共同作战。然而直等到了傍晚时分,李团还是杳无音信。小铃铛知道此地轮不到自己插嘴,可是等到这时,实在是忍无可忍,就一脚踩在门槛上,强压心火探头问道:“孟叔叔,他们不回电,我们就派人过去好啦!”   孟庆山正在研究墙上的大地图,听了这话,便是随口答道:“派人?我倒是想派,可是前方道路已经全被蔡君武封锁,连老百姓都不让通过,我怎么派?”   说到这里,他转身面对了小铃铛,抬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:“除非绕过防线,可是路又太远,耗费时间。”   小铃铛张了张嘴,心中一片茫然:“我们强行打进山里不成吗?”   孟庆山看她急得可怜,就忙里偷闲的多说了两句:“即便我们打进了山里,也是守不住地盘。蔡军集合起来,还是要把我们赶回来的。现在段世荣已经带着队伍赶来增援了,不过人在路上,不能立刻就到。”   小铃铛抬手扶着门框,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力气:“那……是不是只要能够找到干爹就好了?”   说到这里,她迈步向内走去,一直停在了地图前面:“孟叔叔,你讲一讲,如果当真找到了干爹,又该怎样救他出来?”   孟庆山本来是没时间和她废话,可是转念一想,又觉得这话不说还不行。万一自己这边当真是耽误了时机,外人看在眼里,也许要怀疑自己是有意拖延;如果沐帅平安归来了,这小丫头也可以充作大喇叭,将自己的一片苦心广播一番。   小铃铛仔细倾听了孟庆山的讲解,又将地图反复看了几遍。末了她抬头说道:“孟叔叔,让我去吧,我去找他!”   孟庆山登时啼笑皆非:“开什么玩笑!那边连本地村民都不许通行了,你怎么去?”   小铃铛答道:“我混过去!”   孟庆山这回直接摆了摆手:“丫头,回房歇着去吧,我定会想方设法救出沐帅,你就别跟着添乱了。”   小铃铛垂下头来,心想你单是想方设法又有什么用?这一天眼看着就过去了,你的方法又在哪里?十分烦躁的咬了咬牙,她心有怒火,却不敢发,因为毕竟如今孟庆山是军中领袖,她怕自己得罪了他,他会迁怒到干爹身上。   小铃铛悻悻回房,站在墙上一面玻璃镜前,她望着镜中人愣了片刻,随即转身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剪刀。抬手摸了摸光滑的头发——头发长得快,已经快要垂到肩膀,烫出的卷子也松散了,只在发梢那里还能看出明显的弯曲。侧过脸去揪起一绺头发,她毫不犹豫的合了剪刀。   片刻的工夫,她给自己剪了个狗啃似的短发。换上一身松松垮垮的男装,她见桌上还摆着一盘点心,就扯过屋角小床上的枕巾,把点心尽数包起来塞进怀中。杜副官的手枪素来是随便乱放,这时也被她翻出来贴身揣好。刷刷点点的写出一张字条留在房内,她像个秃小子似的,鬼鬼祟祟溜了出去。   小铃铛在人生的前十二年里,仿佛一直都在到处乱窜,像一只很有眼色的小老鼠,四处寻觅食物果腹。如今她重操旧业,在夜色中跳跃向前,轻而易举的就溜出了军营。   她等不得了,再等下去,会活活的急死。她不信这世上真有铜墙铁壁,这次就要去试上一试,看看蔡军的防线是否真的针插不入、水泼不进。   走出十里地之后,小铃铛已经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只土猴。   前方隐隐有了火光,必是驻扎了蔡军人马。这样的通达大道,她是绝不敢走的,所以立刻转身扑进荒草丛中。荒草都有半人来高,带着浓重露水。小铃铛弯着腰走得深一脚浅一脚,身上的夹袄被打了个半湿,不时腾起一团秋后的蚊子,嗡嗡叫着围了她一头一脸,见肉便要叮个红包出来。   小铃铛过惯了养尊处优的好日子,懂得了文明卫生的好处,这时就感觉有些不可忍受,可也没有多想,一味的只是向前走,偶尔抬头看看星空,辨认方向。如此不知过了多久,她自觉着再走下去便有迷路的危险,故而回归正途,继续向前。哪知走了没有多久,前方影影绰绰的,又起了火光。   这让她有点傻眼——原来蔡军的防线竟是如此漫长!   这样看来,果然是绕不过去的,等到她凭着两条腿绕过去,也许战事早已完结,干爹也死在了山上。思及至此,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决定走一步、看一步。   在铜墙铁壁一般的防线之中,小铃铛终于找到了一处较为安全的缺口——在相距一里地远的两处岗哨之间,有着一片黑暗地带,正是一处乱坟岗子。   她素来不怕死人,这时就打算偷偷爬过坟地。一路连滚带爬的跑上前去,她正要离开草丛冲向坟地,不料就在此时,遥遥响起几声狗叫,却是一队巡逻士兵走了过来。   小铃铛富有经验,不怕士兵,反倒怕狗。小心翼翼的后退几步蜷缩起来,她见身边正有一洼臭哄哄的泥水,便伸手淋淋漓漓的抓了一把污泥,满脸满身的乱涂一气,想要盖住人的气味。心惊胆战的盯着前方,她连呼吸都停住了。   巡逻小队越走越近,随行的两只狼狗不时吠上一声。小铃铛心中暗暗祈祷,只盼狼狗万万不要嗅出异常,哪知狼狗还是半大的狗崽子,十分贪玩,且走且闹。及至到了小铃铛面前,越发互相咬做一团,你追我赶的乱跑乱跳。小铃铛吓得魂飞魄散,同时就把一只手暗暗摸到腰间,心想自己若是被发现了,临死前也要开枪射击,拉几个垫背的和自己一起走。   三分钟后,两只调皮狼狗被士兵吆喝着带走了。小铃铛这时已经憋得满脸紫红。咬牙切齿的慢慢呼出一口长气,她眼看队伍越走越远,这才臭气熏天的慢慢爬了出去。   小铃铛天生的长胳膊长腿儿,这时就趴在地上,一路向前绕过坟包蠕动。这般时候,正是月明星稀,偶然一阵秋风吹过,寒侵入骨。三两点鬼火不时闪烁,忽有忽无;远近响起虫鸣鸟啼,随着风声时隐时现,真如鬼哭一般。又因两边岗哨相隔甚近,所以小铃铛不敢肆意动作,只能是贴在地面上,一边东张西望,一边尽力爬行。   如此爬了片刻,那支巡逻队伍又溜达回来了。   小铃铛吓得心胆俱裂,因为这回躲无可躲,坟包低矮,后方也不能藏人。一时情急之下,她忽见身边有个坑洞,便是一翻身滚了进去。洞内之臭,无法形容,却是正中了她的下怀——她依然是怕狗。   及至队伍走远了,她只觉身下硌得好生疼痛。起身回头一瞧,她当即打了个冷战,口中骂道:“吓!这他妈的——”   话没说完,她反应过来,连忙收住言语。对着坑底那位龇着大白牙的骷髅,她毕恭毕敬的抱拳拱了一拱,心中暗道:“前辈,我冒犯您了,您可千万别生气。等我把干爹找回来了,一定给您重修一座好坟。”   然后她爬了出去,继续前行。夜色越深,周遭的环境越是恐怖。亏得她是从小野惯了的,否则恐怕换了一条好汉过来,也要吓得屁滚尿流。   一路爬到凌晨时分,她站了起来,进入山林。   第 37 章   一旦过了蔡军防线,那么后方便是平常村庄,虽然因为战事激烈,空气有些紧张,然而和前线情况相比,倒也还算一片太平。   小铃铛灰头土脸的走在山中路上,一路打叠起了百分的精神,只怕遇到蔡军士兵。心惊胆战的走出老远之后,她倒是遇见了几名上山采摘山货的百姓。故意苦着一张面孔走上前去,她大模大样的向着对方一拱手,然后哑着喉咙发出气若游丝的粗声,正是个闹嗓子说不出话的状态:“劳驾,请问这边山里可还太平吗?”   几名百姓上下打量了她,只见她是个直条条的身材,穿着一身臭气熏天的破夹袄,蓬头垢面的看不出相貌,便反问道:“你是从哪里跑过来的?”   小铃铛回身随便一指:“那边打得厉害,家里房屋都被烧了,我和老娘走散了,正是不知怎办才好啊。”   她的一举一动都类似半大男孩,所以对面几人当真没有瞧出她的女子身份。为首一人背着一捆柴禾,这时便是长叹一声:“小兄弟,山里也不太平啊!就在你脚下踩的这个地方,前天夜里刚刚打过一仗,你要是想找老娘,不如进到村里瞧瞧。山中没吃没喝的,老太太哪里能够安身?”   这人说起话来安安然然的,小铃铛便深以为然的一点头,又嘶嘶的发出声音道了谢。独自踏上道路,她心里略略有了安排,拖泥带水的继续向前走去。   太阳渐渐升起,她觉不出饥饿,两只脚走得很是有劲。身上的潮湿夹袄慢慢干燥,臭气引得一小群苍蝇跟在她的身后,嗡嗡着不肯退散。   小铃铛仿佛是带有一种动物性。在繁华的都市里面,她未见得如何出奇;可是如今进了山林,她就毫无预兆的精明灵敏起来。沿着地面上的散碎枪械和空子弹壳,她蹦蹦跳跳的翻山越岭。因为从小就爱追着军队觅食,所以她十分擅长寻找蛛丝马迹。眼前一片半黄的衰草显然是被群马啃过,这让她越发坚定了前进的决心。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热汗,她停下脚步思索片刻,随即转了个弯,挑那荒草杂乱的道路去走。   她想干爹当时应该是仓皇撤退,自然不会沿着前人开辟出的平坦山路逃跑。山路四周皆是长草葱茏,若是遭人踩踏,必定东倒西歪,失了自然的形状。抓住这样一点痕迹,她迈出大步开始奔跑。正是跑得虎虎生风之际,她忽然扯着嗓子惨叫一声,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。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,她疼得面孔扭曲,就见一只大捕兽夹正是钳在了自己的右脚踝上。   大捕兽夹是猎户布下捕捉猎物的,劲道极大,连猛兽都能制住,锋利铁齿能够一直刺透皮肉夹上骨头。小铃铛穿着一层裤子,虽然不知伤势如何,可见鲜血瞬间涌出,已经浸得裤脚湿透。   她疼的头脑中嗡嗡作响,一口气存在胸中呼不出来,两只手汗津津的直哆嗦。咬紧牙关定住心神,她伸手扳着夹子两边,先是试着用了力气,却是丝毫不能分开;张大嘴巴望向天空,她颤抖着哭了一声,然而随即低下头来,她还是得去自救。   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衔在口中,她也顾不得伤处疼痛,两手再次抓住夹子,这回她屏住呼吸猛一发力,只听夹子咯咯吱吱的发出声音,竟是被她强行扳了开来。   这回右脚得了自由,她远远扔开夹子,也来不及挽起裤腿查看伤口,四脚着地继续向前爬行,一边爬一边疼,一边疼一边怒。为了排遣这种苦楚,她带着哭腔骂骂咧咧,问候了夹子主人的祖宗十八代,又把对方的老母拎出来,翻来覆去的操了百八十遍。   如此爬了足有两三个小时,她忽然眼前一亮,发现了前方草丛中散落了许多新鲜马粪。心中隐隐生出希望,她开始轻声呼唤:“干爹,干爹……”   在距离马粪两里地远的小溪边,她终于找到了聂人雄。   徘徊在营地外围的哨兵发现了她,大呼小叫的把她搀扶到了聂人雄面前。聂人雄坐在一块大青石上,先是望着她一愣,随即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小铃铛推开卫兵,金鸡独立的跳到了他的身边。伸手一摸他的肚腹,她发现干爹大概从前夜开始就一直没有饭吃,现在已然饿得前胸贴了后背。   聂人雄这时才看出了她的异常:“怎么瘸了?”   小铃铛没有回答,因为被他后脖颈上的伤势吓了一跳:“干爹,你受伤了?”   聂人雄弯腰去拎她的右腿裤管,不大耐烦的问道:“说,到底是怎么了?”   那天夜里,一粒子弹擦过了聂人雄的后脖颈——子弹轨迹只要再有分毫的差错,世上就没有聂人雄这个人了。   他当时只觉得满脖子流血,也没感到疼痛,还是田副官在翌日清晨发现了他的伤口。这伤口并不算浅,看着就像被刽子手砍过一刀似的,偏偏又没砍透,留着个脑袋连在脖腔子上。田副官吓坏了,简直不敢再去看他,可是不看又不成,因为是个贴身奴才的身份,谁都能躲,唯有他不能躲。战战兢兢的呆望着聂人雄的脖子,他时常就要打个冷战,感觉自己精神濒临崩溃,简直要撒癔症。   义父义女两个互相介绍了自己的伤势,双方全是大大咧咧,不以为意。小铃铛让人把李琨叫了过来,将孟庆山对自己所讲的那一套计划合盘托出。讲到最后,她又说道:“我给孟叔叔留了一封信,时间地点都约定清楚了,绝对不会出差池的。”   然后她又对着聂人雄说道:“干爹,我们到那边去,我还有话对你说。”   聂人雄没说什么,站起来要随她走。一步迈出去,他忽然停了步伐,意识到小铃铛现在是不能走路的。   于是他转过身来,一言不发的将她拦腰抱了起来。   小铃铛生得单薄,所以很轻。猝不及防的仰卧在了聂人雄怀中,她显然是大吃一惊。怔怔的扭头望向对方,她张了张嘴,没说出话。   聂人雄低头问她:“去哪里说?”   小铃铛梦游似的抬手向前一指:“去……那里吧!”   “那里”在一丛小树后方,是个掩人耳目的僻静地方。聂人雄把小铃铛放到一丛丰厚草上,然后自己也席地而坐了:“说吧,什么事情?”   小铃铛低头解开夹袄纽扣,从怀里摸出那只枕巾包成的小包袱。夹袄很臭,藏在里面的小包袱不能幸免,隐隐的也有些臭。解开包袱摊在聂人雄面前,她压低声音说道:“干爹,你快吃吧!”   聂人雄这样一名大个子,自然饭量可观,扛不住饿。拿起一块最为完整的干点心塞进嘴里,小铃铛也没见他怎样咀嚼,似乎直着喉咙就将其咽下去了。   一石激起千层浪,一块点心也勾起了聂人雄那澎湃的食欲。他接二连三的往嘴里送去点心,等不及赶不上似的,鼓着腮帮子狼吞虎咽。小铃铛一眼不眨的看着他吃,脸上带着一点微笑,心里觉得满足得意极了。   聂人雄饿得狠了,馋的头脑一片空白,直到点心去了大半,他才骤然抬头问道:“你饿不饿?”   小铃铛立刻摇头:“我不饿,我路上吃过了。”   聂人雄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子,然后把她拽到了自己身边。因为明知道她是不可能吃,所以直接说道:“我饱了,你吃吧。”   小铃铛也明知道他不可能饱,所以非常坚定的摇头:“我不饿,真不饿。”   聂人雄眯着眼睛看她,因为睫毛太长,就显得眼神有些不可捉摸。毫无预兆的笑了一下,他低声说道:“你这丫头,倒是很有良心。”   小铃铛迎着他的目光说道:“我就是坏,也坏不到你的身上。”   聂人雄抬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:“好。”   小铃铛抬手一把握住了他的腕子:“既然你也说我好,那为什么不肯要我?”   聂人雄抽出了手,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——他并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,有些事情,他自己也是糊涂,也是说不清。   婚姻是人一辈子的大事,他自知脾气火爆,非得是对待心上的人,才能柔软温和。他想要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,不愿成婚之后终日打老婆纳小妾。为了这样一个目标,他须得擦亮眼睛,娶个可心可意的好女人。   “好”字放在后头,“可心可意”放在前头。小铃铛的确很好,对他一片赤心,可是在他眼中,她再怎么好,也只是个小丫头。   他护着她,养着她,心甘情愿的给她好吃好喝好穿,希望她一生平安幸福——仅此而已,再无其它。   小铃铛见他长久的不肯说话,便是逼问了一句:“你还忘不了陆家姐姐吗?可她已经嫁给了那个谁,她再怎么好,也没你的份啊!”   聂人雄被她说得哑口无言,只能面对着她苦笑。   小铃铛又道:“我在出发前就想好了,如果你死了,那我也死去。你说除了我之外,这世上还有谁能这样待你?陆家姐姐也不能够吧?你不要看我年纪小,以为我是在说孩子话;我不小了,我就是小,也总能明白自己的心意。”   聂人雄无话可答,索性伸手捏开了小铃铛的嘴巴,填鸭子似的把余下点心喂进她的口中。小铃铛直瞪瞪的看着他,见他始终是不作答复,便含含糊糊的最后说道:“你如果不要我,那也别找旁人了。我们两个搭伴过日子,我伺候你,好不好?”   聂人雄移开目光:“吃还堵不住你的嘴!”   聂人雄和小铃铛偷偷填饱肚子。擦净嘴巴回到众人面前,他把小铃铛交给一名高壮卫士,然后开始调兵遣将,预备傍晚下山突围。他的心腹,田副官,远远站在一旁,张着嘴看他的后脖颈。聂人雄说起话来摇头晃脑的,这让田副官提起了心,只怕他一个不慎,会把脑袋摇掉。   聂人雄现在几乎有点怕了小铃铛,倒是对着部下训话更痛快。忙忙碌碌的熬到傍晚时分,他带着队伍悄悄下山,按照计划要去突围。而小铃铛趴在卫士的后背上,伤处既疼,心里又烦,就觉得干爹好像很看不上自己似的,自己无论怎样付出,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。   突围十分顺利,一切都像小铃铛所描述的那样。孟庆山的队伍早已集结完毕,聂人雄这边刚一开枪,那边就发起了冲锋。在这样的夹攻之下,蔡军防线立刻断裂,聂人雄轻轻松松的便是逃回了己方阵地。   他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,便是找来军医,为小铃铛诊治脚踝重伤。小铃铛天不怕地不怕的,还有闲心和杜副官吹牛逗趣;聂人雄坐在一旁,故意歪着身子挡住她的视线,不让她看到脚上伤情。   捕兽夹子的铁齿太锋利了,他不知道小铃铛的骨头筋肉是否完好,若是她当真落了残疾,那他想着,自己就娶了她。   但是这话只能存在心里,不能提前说出,因为依照他的本心,他是真没看上这个小丫头。能不娶的话,还是不娶为好。   军医为小铃铛包扎了伤口之后,转而开始研究聂人雄的脖子。孟庆山师长、李琨团长以及刚刚赶来的段世荣师长围站一圈,旁观之余,纷纷感叹:“太吓人了。”   聂人雄低着头,因为没有觉出很疼来,又看不见自己的后脖颈,所以心情尚算平静。   第 38 章   聂人雄在战场上经过这一场死里逃生,随即就像转了运似的,一仗接一仗的大胜。旁人都说像他这样一位大督军,没有总在前线督战的道理,而他既没了机会再上战场,终日坐在指挥部里吃三顿干饭,也觉得自己仿佛是浪费光阴、大材小用了。   他这人有个好处,便是打了胜仗很得意,打了败仗也不在乎,一以贯之的淡定。带着后脖颈上那一道长长的暗红血痂,他抱着小铃铛上了汽车,一路顺风的回了承德。   汽车颠簸,车座也硬。聂人雄把小铃铛抱到自己的大腿上,一直没有松手。小铃铛先是窃喜,随即脸红,然而过了一个多小时后,她又沮丧起来,因为发现干爹对自己是全无邪念,好像自己只是一口袋粮食。歪着脑袋枕上聂人雄的肩膀,她盯着他的侧影发呆。聂人雄正是闭着眼睛半睡半醒,睫毛长长的覆盖下来,让他看起来又动人又多情。   小铃铛暗暗喟叹一声,心里爱极了他,恨不能一口把他活吞。她想世上不会再有人像自己这样爱他——可是又有什么用呢?   汽车越开越冷,聂人雄睡眼朦胧的解开军装上衣,把小铃铛往怀里拥。他那胸膛十分温暖,带着一点汗酸气味。小铃铛蜷缩着贴了上去,忽然鼓起勇气,撅了嘴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。   聂人雄皱着眉头瞪了她一眼:“不许胡闹!”   小铃铛开了口,不知怎的,声音又尖又细,猫叫似的:“我没胡闹。”   聂人雄听了,不禁一笑。小铃铛也跟着笑了,一边笑一边用力清了清喉咙——她不是故意学猫叫,她方才是紧张了。   聂人雄回到承德,立刻调出一万两烟土,秘密送给了马伯庭。那马伯庭并无骄人之处,如今瞄上了总统大位,自然需要上下安抚人心,所以见了烟土,便如同蜂子见了蜜一般,当即乐得喜笑颜开。待到聂军把蔡军打到七零八落了,他才以着政府的名义出面调停,因知蔡君武已经没了势力,故而摆出一张严肃面孔,发出通电申斥蔡氏,又将其一撸到底,撵到天津做寓公去了。   蔡君武偷鸡不成蚀把米,可胜败乃兵家常事,所以也无话可说,自去天津租界蛰伏。马伯庭抓住机会,将察哈尔督军一职高价卖出,又得了一笔巨款。而聂人雄没有撤军,悄无声息的占领了察南大片富庶地区。新督军是位纨绔子弟,无非是买个督军官职来抖威风而已,故而随他占据地盘,也不在意。   转眼之间,双十节已过,总统选举一事也就迫在眉睫。聂人雄名义上是京畿卫戍总司令,其实就如同马伯庭的私人打手一般,马伯庭忙碌,他也随着忙碌。而小铃铛人在北京家中,心情倒是安然——聂人雄是不要她,可也没要别人啊!家里除了阮平璋之外,就是他们两个过日子,虽然不成夫妻,然而这样做着伴儿,倒也别有一种静谧的好。   阮平璋百无聊赖,从早到晚的和小铃铛坐在一处耍贫嘴。这日傍晚,小铃铛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前,等着聂人雄回家吃饭,阮平璋见了,就发出嘲笑:“好,要成望夫石了。”   小铃铛梳着男式小分头,两边耳垂闪烁了钻石耳钉。面无表情的横了阮平璋一眼,她低声说道:“我就算成了石头,心里也还有个盼头。你呢?你没钱没家没事业,还好意思笑话我?”   阮平璋在她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,笑微微的答道:“我也并非是一无所有——我有聂人雄嘛!凭着我的手段,让他养我一生,还是不成问题的。”   小铃铛冷笑一声:“不要脸。亏得你不是个女人,你要是个女人,全天下的男人都要被你讹上了。”   阮平璋说完那话,也觉得自己有些厚颜无耻。不大好意思的笑了一下,他抬手摸摸头发:“既然如此,那你就替我说两句好话,让他快点给我派个差使。我年纪轻轻的,干吃闲饭也的确是不对劲。”   小铃铛没理他,若不是脚踝有伤,她真想替干爹把这家伙撵出去。   如此又等了许久,聂人雄依然是无影无踪。小铃铛饿得忍无可忍,只好和阮平璋对坐着吃了一顿晚饭。   聂人雄留在马公馆内,正在享用一顿丰盛晚宴。   马伯庭如今正是处在人生的紧要关头,家中灯火彻夜通明,总有贵客往来。他那内弟苏巡阅使人在西北,不能前来助姐夫成功,便将部下一位赵振声师长派了过来,又送钱又送兵。赵振声师长是位骁勇武将,宛如苏巡阅使的灵魂一般,故而如今到了马公馆,也是很受优待。马伯庭是预备做大总统的人,不好太过屈尊,故而把自己的弟弟马伯堂叫来做接待员。马伯堂是位老花花公子,带着众多姨太太前来赴宴,吃饱喝足之后又要布置局面,打上几十局梭哈。   姨太太们花枝招展,这时坐上牌桌,因知道自家老爷不大管事,所以连珠炮似的抛出媚眼,要同聂人雄和赵振声打情骂俏。聂人雄处在这种脂粉香浓的环境里,本也有些动心,可是放眼一瞧,却又是哪一位也没看上。   这不是说姨太太们丑陋——姨太太们个个都好,都是年轻貌美;可单只是“好”,却还不够。和聂人雄相对的姨太太,是位面若银盆、眼如水杏的艳妆女子,有点薛宝钗的风格。他连着看了对方好几眼,心里就想起了陆柔真。   只想了那么一瞬间,随即念头就转了开。陆柔真让他感到了疲惫——想要把陆柔真从南边抢回来,真不容易,能累死他。   他没有考虑过“抢”还是“不抢”,他只是觉得累。   正在此时,赵振声师长靠上来了。   赵振声师长素来是酷爱男风,不好女色,只是初到北京,没人知道他这癖好。在座众女见他三十来岁,风姿英武,便故意搭讪着同他玩笑;而他见聂人雄是个大号的小白脸,倒是很合自己口味。聂人雄渐渐觉出异常,又不好躲避,只得没话找话,想要岔开他的注意力:“赵师长,你们山西的议员,大概现在也都到北京了吧?”   赵振声师长含笑一拍他的大腿:“那是自然。”   这时马伯庭吸着雪茄走了进来,站在弟弟身后看牌,口中又道:“江苏的议员还没消息。”   聂人雄捏着手中几张扑克牌,低声说道:“大概是卫清华又要玩花样了。”   马伯庭轻轻咬了咬口中雪茄:“老卫这个人,很不像话。”   然后他又望着聂人雄问道:“总理那边还好?”   聂人雄摇了摇头:“不清楚。”   马伯庭喷云吐雾的说道:“照理来讲,应该没有问题。不过他和卫家毕竟是有着一层姻亲关系……”   话没说完,他意味深长的垂下眼帘,饶有兴味的审视雪茄火头。   聂人雄知道他的意思,故而答道:“明天我瞧瞧他去。”   说完这话,他打了个哈欠,因为实在是不擅长打梭哈。   午夜时分,聂人雄回家睡了一觉。及至天明,他早早起床,果然是前去看望了陆克臣。   陆克臣自从做了总理,心满意足,满面春风,看着足足年轻了五岁。把聂人雄引进书房,他颇为尴尬的背着双手,欲言又止的来回踱了两圈。而聂人雄忽然一阵百感交集,忍不住问道:“柔真还好吗?”   陆克臣舔了舔嘴唇:“这……”   然后他摇头叹息一声:“你啊你啊,把我那女儿害苦了。本来她和英朗两小无猜,可是经你从中一搅,双方感情全被毁掉。好好的一对小夫妻,如今却是到了要闹离婚的地步。”   聂人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:“那就离嘛!我不嫌她是结过婚的,只要她有自由,我就娶她。”   陆克臣看了他一眼,没再说话,肠子都悔青了——当初真该由着他和女儿私奔去,他要是和女儿做了一对,自己如今又有官职又有靠山,多么富贵体面!可是事到如今,再说什么都是晚矣,想起昨晚发出的那一封信,他满心苦涩,真是有些思念三女了。   北京城内紧锣密鼓的酝酿着一场大变动,各省议员纷纷进京。苏巡阅使作为西北王,不但派出爱将帮助姐夫,而且四处捉来许多议员,用车皮装着押入京城。议员作为一个活人,本来也有自己的政见,然而如今既遭恐吓,又听说只要依言投票,便有钞票可拿,故而也就放弃政见,倒向马伯庭一边。   与此同时,陆克臣那一封信越过千里长路,张着封口到达了陆柔真的枕畔。   陆柔真见怪不怪的抽出信纸,展开来阅读了一遍。陆克臣的信件倒是不怕检查,因为上面絮絮叨叨千篇一律,总是让她死心塌地过日子。随手把信扔进床前纸篓,她懒怠回信,歪在床上继续绣花。枯瘦手指捏着钢针,她披着头发深深低头,在一方水红帕子上慢慢的绣。   她绣鸳鸯戏水,绣蝴蝶双飞,都是浪漫缠绵的图案。绣好一幅,便干干净净的收进箱子里,仿佛是大姑娘在出阁之前,在给自己绣嫁妆一般。   卫英朗说“死也不离婚”,这话她信,于是生无可恋,只能等死。自从小产过后,她那体内元气就像被人掏空了似的,一点体力热量都存不住。一针插在帕子上,她闭着眼睛喘了会儿气,脑子里一阵阵的轰鸣。   及至熬过了这一阵子眩晕,她睁开眼睛,捏着钢针继续绣。卫清华宛如这一省的皇帝,没人能够冲进卫宅抢人,即便是聂人雄也不能够,即便聂人雄做了大总统,恐怕也依旧是不能够。   她心如死灰,却又没能死透,于是从早到晚的绣,手上绣着,心里想着,想聂人雄。她回忆自己和聂人雄共同度过的每分每秒,后悔自己不曾为对方做过任何奉献。她还记得那天上午,自己和聂人雄最后逛了一次洋行。她当时看上了一块英国料子,做成西装一定漂亮,可是没心没肺的,聂人雄急着走,她就真走了。   她总想着那块料子,又厚又挺,没能买给聂人雄。自己对他不好,没关怀过他,没照顾过他。现在她一无所有了,只能把心血凝结在针线之中。   她给聂人雄绣,也许聂人雄此生都不能看到她针下的鸳鸯蝴蝶,那也没有关系,就让这些帕子做她的陪葬好了。   正当此时,卫英朗走了进来。   卫英朗一身戎装,脸上的淡淡血痕已经退了下去。北边局势彻底失控,卫清华明知道马伯庭一旦上位,必然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,可是眼睁睁的却又没有办法。   老子生气,自然也就不会给儿子好脸色。卫英朗无缘无故的挨了几顿臭骂,索性负气回家,不伺候了。   进门之后,他远远的坐了下来,满脸嫌恶的看了陆柔真一眼。   陆柔真不大吃喝,终日穿着一身旧衣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的像鬼一样,薄薄皮肤绷在颧骨上面,眼窝也凹陷下去了,乍一看简直像是得了痨病。   卫英朗时常想要掐死她,一边想,一边心如刀割。似乎她死了,自己也会少掉半条性命。她无论死活,都要伤他害他。   卫夫人还不知道陆柔真已经掉了一个孩子,不过见她病病歪歪,对待自己爱答不理,并且吵闹着要离婚,便是十分愤慨,说“有其父必有其女”,“贫儿乍富、目无尊长、水性杨花”,“都是口蜜腹剑的东西”。   发完批评之后,她把身边一个最得意的大丫头给了儿子,从此就算是把陆柔真打入冷宫,关起门来,随她死气活样的病着去。卫清华听说此事,不闻不问,因为陆克臣这根老墙头草实在可恨,况且自己身为公公,也不好太为儿媳说话。   卫英朗一言不发的坐了许久,末了一个小丫头走了过来,轻声说道:“二少爷,兰姐姐熬了燕窝,等着您回去喝呢。”   所谓“兰姐姐”者,便是卫夫人拨给他的大丫头,因为还不能算是姨娘,故而小丫头们只称她一声姐姐。卫英朗听了这话,立刻向床上扫了一眼,就见陆柔真面无表情的对着小花绷子,不为所动的只是绣花。   “你还有完没完了?”他忽然大声问道:“你要闹到哪天才算一站?眼下的好日子放着不过,你就非得发你的春秋大梦吗?”   陆柔真没有抬头——她是真的不爱卫英朗了。她要离婚,就算离不成,也要离,否则永生无颜再见聂人雄。   卫英朗猛然站了起来,想要回房去喝燕窝。哪知刚刚出门没有几步,便见一名副官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:“二少爷,四百五十二票,四百五十二票!”   卫英朗当即收住脚步:“北京那边传回消息了?”   副官连连点头:“下午一点钟开始投票,六百名议员,马伯庭得了四百五十二票!”   卫英朗急促的叹了口气,心知政坛发生剧变,父亲怕是要闹头疼了。   第 39 章   卫英朗这些天已经挨够了骂,所以不肯去与父亲探讨军政大事。独自回到日常所居的小院里面,他甫一进门,便有小兰迎了上来,喜笑颜开的向他嘘寒问暖。   这小兰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,要说相貌身材,正是娇怯怯的秀丽苗条,在小家碧玉里面算是上等人物;卫夫人先前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她,而她自己也很知道上进,处处都要拔个头筹。   凭她的条件,做个姨娘已然足够;可卫英朗始终看她是个奴才丫头,不上台面。本来他受了文明的熏陶,不该存有阶级之见;可是他那精神受了创伤,一时半会不能恢复,也就没有心思再去考虑众生平等之类的大题目了。   颇为冷淡的坐了下来,他喝了两口燕窝,没尝出滋味来。小兰在他面前微笑弯腰,仿佛他还是个小男孩,逗着问他:“是不是不够甜?昨天你说甜的好喝,结果一鼓作气吃了许多,闹得晚上吃不下饭;所以今天我特地让人少放冰糖,免得你又控制不住食量。”   卫英朗没说话,只从鼻子里“哼”出一声。   小兰从肋下抽出一条喷香的手帕,往他脸上拂了一下:“怎么不高兴?又在老爷那里受气了?”   卫英朗“唉”了一声,放下小碗站起身来,拧着眉毛走进卧室,直挺挺的往床上一扑。小兰愣了一下,心知自己再怎样示好也是白搭,便亲自走去为他脱鞋盖被,然后到卫夫人那里说话去了。   如此过了两个小时,她回转了来,要伺候卫英朗吃晚饭。卫英朗这时早下床了,正在院子外面的花坛附近踱来踱去。小兰看他一脸倒霉相,也没敢多说,陪着小心请他进房。   卫英朗胸中憋闷,毫无食欲。到了饭桌之前放眼一瞧,又总是那几样菜肴,油腻腻的毫无新意,便是无精打采,转身就走。小兰看他像头病驴似的,又萎靡又倔强,只得姑且任他出去游荡。   卫英朗回了花坛前面,望着一片秋菊发呆。偏巧一名听差从身边经过,步伐拖沓,扰了他的寂静。横眉怒目的回过头来,他劈头便问:“干什么去?”   听差当即吓了一跳:“哟,二少爷,我这是要给少奶奶送饭去呢。”   卫英朗见他拎着一只轻飘飘的小食盒,实在不像个送饭的模样,便起了找碴的心思,怀疑对方别有用心。上前一步夺过食盒,他揭开盒盖想要看个究竟,哪知低头一望,却是愣住了。   食盒里面只摆了一碗疙疙瘩瘩的凉米饭,另有一盘子菜,不知是几样菜的边角料凑出来的,全是葱丝姜丝菜叶子,清汤寡水的飘着一点油星。   用力把食盒向下掼到地上,他指着听差的鼻子问道:“你们就给少奶奶吃这个?”   他气的眼睛都红了:“我们两口子闹冷战,与你们有什么关系?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也去作践她了?她再不济,也是总理家的小姐,你们算是什么东西?”   说到这里,他猛一挥手:“滚!再有一次,我开销了你!”   听差被他骂的晕头转向,自认倒霉的立刻走了。小兰在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,只不做声。   到了翌日上午,小兰照例到卫夫人面前陪着说话,因谈到卫英朗,她便状似无意的笑道:“要说二少爷,当真是个痴的。饶是到了现在,二少奶奶发一句话,他还当着圣旨来看呢!”   卫夫人皱眉问道:“怎么?他们又和好了?”   小兰答道:“这我倒是说不准,不过二少奶奶仿佛是向二少爷告了状,说是家里的饭食粗糙,不能入口。昨晚二少爷抓了送饭的人,好顿大骂。”   卫夫人听了这话,气得鼻孔翕动:“真是岂有此理。就算她陆家有点根基,难道卫家就是白丁出身吗?我都能吃的饭菜,她怎么就吃不得了?老二也是蠢货,她都闹得那样不堪了,他还一味俯就着她!我听老爷说,那个东西仿佛在北京不大安分,起了外心,才吵着要和老二离婚。看看老二的脸被她挠成了什么样子——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粗野的千金小姐!晚上你让老二到我这来,我有话要同他讲!”   卫夫人气了一天,心想我这样一个英俊斯文的好儿子,放在哪里都是讨人爱的,你姓陆的却是这样折磨欺负他,真是令人不能坐视。及至晚上卫英朗来了,她板着一张脸,直接便道:“你也是个贱种!那个东西既然闹着离婚,你便大大方方的离了不行吗?怎么就像打了几辈子光棍一样?”   卫英朗沉着脸说道:“你不懂,我不离。”   卫夫人一跺脚:“你真是个没出息的,难道还怕再讨不到少奶奶了不成?你父亲太任性,你又太老实了!”   卫英朗认为母亲是个老太太,而自己和老太太决计不能谈拢。有口无心的敷衍片刻,他听母亲的言辞越来越激烈,不禁心乱如麻,想要撤退;哪知就在这时,卫清华却是回来了。   卫清华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,生得虎背熊腰,满面红光,看着不像卫夫人的丈夫,倒像卫夫人的弟弟。进门之后他逮住儿子,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,开口便是一通指责。卫英朗烦的要死,拔腿就走;不料刚刚回到房屋换了衣裳,卫清华和卫夫人居然追踪前来,不肯罢休。   卫英朗本来就是满心苦楚,又是遇到这样一对不疼儿女的父母,不禁气急败坏,和他父亲对着咆哮起来。卫清华看他终日娇滴滴的没有长进,先还骂得理直气壮,然而骂着骂着,忽见儿子穿着一身天蓝色丝绸睡袍,衣袖领口绣着银色六角雪花,还是个小男孩的图案款式,胸中怒火就不由自主的消散了些许。卫英朗哪里知道父亲的心情变化,他一边叫嚷一边退到墙角,双手抓着睡袍两侧,弯下腰来拼命吵闹,吼得满脸通红,嗓子都哑了。   这一场没头没脑的家庭混战,最后以卫清华的投降而告终。卫清华把卫英朗拉到身边坐下,拿了手帕给他满脸擦汗,又拍着他的后背哄他。卫夫人见儿子抖得像打摆子一样,便又埋怨丈夫:“你也是的,明知道英朗是个实心眼的孩子,还这样拿话堵他。真要把他气出好歹,我看你到哪里再找儿子去!”   说完这话,她也在卫英朗身边坐了下来,夫妇两个一起安慰儿子。卫英朗气咻咻的望着前方,心中也不知是怎样一种情绪,总之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,灵魂随着呼吸起伏漂移。   “只有父母的爱,是永不会变的。”他迷迷茫茫的想:“可是父母尽管爱我,却不能成为我灵魂上的伴侣。”   在卫清华的摩挲与卫夫人的抚慰之下,他在心中对自己说:“此事古难全。”   待到父母一同离去了,卫英朗钻进被窝,背对着小兰蜷缩起来。小兰知道二少爷本来性情温柔,只是近一阵子爱耍脾气。她对卫英朗倒是心存疼爱,这时便是静静的躺上床去,又很怜惜的为他前后掖好了被角。  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,天气日渐寒冷,卫家准备离开无锡别庄,回到南京督军府里去。卫夫人对陆柔真已是厌恶透顶,不许她同行回家,只留下几名老仆看管着她。陆柔真瘦成一把骨头,听了这话,躺在床上不言不语。她屋里的一名女仆,是个中年寡妇,名叫张五姐,看她孤单可怜,又是死倔,就试探着劝她放低身段,就算不能去求太太,那对二少爷说两句软话也是好的。否则一位堂堂正正的少奶奶留在别庄过冬,那成了什么体统?   陆柔真知道张五姐是一片好心,就在枕上对着她摇了摇头,有气无力的哑着嗓子说道:“你不要为我挂怀……我本也不是他家的人了……”   张五姐当初是看着她嫁过来的,没想到不到一年的工夫,一位花枝一样的千金小姐竟然就憔悴到了这般地步。抽出手帕在眼睛下面按了按,陆柔真没怎样,她却是伤感起来。而陆柔真闭了眼睛,喃喃的又重复了一遍:“我不是他家的人了……”   从无锡到南京,路途不远,卫家众人说走也就走了。卫英朗眼看陆柔真无情无义,便也狠下心来,想要长久的冷她一冷。   顺顺利利的抵达了督军府,卫家上下各司其职,安顿生活。不料一封电报忽然发来,却是要卫清华立刻前去北京述职。   卫清华捏着这封电报,脸上登时变了颜色。他知道马伯庭是一定要拿自己开刀的,可没料到竟会这般的快。自己若是老老实实去了北京,只怕有去无回;可若是不去,又违抗了大总统的命令,也是罪过。   他起了恨意——按照先前的如意算盘,只要新总理一上任,他便要联合何致美共同起事,再把陆克臣推上台去,名正言顺的重组一届政府;哪知陆克臣是提前倒戈了,何致美如今也没了动静,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,还闹个屁?   卫清华又不傻,知道现在自己不上不下,情势危险。对着电报闷了几天,未等他想出万全的对策,沪宁铁路那边却是忽然起了战火——浙江督军程清珏部下军队率先开炮,把卫家驻军轰出了几十里去。   卫清华立刻下令还击,同时心如明镜,知道程清珏必定是受了总统命令,故意挑衅。对方既是有心生事,那自己忍让退缩也是无用,索性直接还出一记重拳,让姓程的知晓厉害。   思及至此,卫清华发起狠来,派出五架大型英国轰炸机,瞬间便把程军阵地炸成废墟。程清珏部下没有空军,登时傻眼;而卫清华恨他是条走狗,便是不依不饶,一边派兵攻入浙江,一边发表全国通电,先把程清珏痛骂一顿,又把马伯庭贿选之事重提起来,否认对方总统身份。   卫英朗过惯了安闲日子,如今战事骤起,他随着父亲,自然也就忙碌起来。看到父亲那样操劳,他不由得想到自己这些年一直流连在北京,只顾着恋爱游玩,从来不曾帮过父亲分忧。结果自己恋爱不成,空度光阴,还闹得家宅不宁,真是罪孽深重了。   他既起了孝心,行动上自然就有了变化。卫清华察觉到了,嘴上不说,心里欣慰,越发勇武,竟是一鼓作气攻占浙江,把程清珏赶去了上海租界。而马伯庭在北京见此情形,真是目瞪口呆,万没想到卫清华竟有如此实力;再由他这样横行下去,恐怕南方就要大乱了。   第 40 章   程清珏在洋人的保护下躲进上海租界,因怕卫清华不放过他,故而战战兢兢的发表通电,自解兵权。缩头乌龟似的蛰伏了一个多月,他抓住机会,又在洋人的保护下离开上海租界,一路逃到天津租界去了。   程清珏起初无非是顺应大总统的暗示,随便那么小打小闹了一下,哪知会引来这般祸事,吓得他简直不敢踏上中国土地。不过他虽倒霉,马伯庭看在眼中,却是别有一番思量。   在度过了这一年的春节之后,马伯庭派聂人雄出面,把程清珏从天津租界里接了出来。江苏浙江两个大省,没有糊里糊涂就开战的道理;战争结束了,也不能够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算完。马伯庭见何致美近来韬光养晦,并无异动,便把卫清华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,必要找机会消灭掉他。   二月二一过,马伯庭召开了一场善后会议,专门要为这一场战争评出个曲直黑白。各派军阀知道此会开的很有原因,所以打起精神,倒要看看马伯庭是何用意。   马伯庭有备而来,这时在会上侃侃而谈,自然是把卫清华打成首恶。何致美听在耳中,意态悠然、不动声色。自从陆克臣倒戈之后,他看谁都像蠢驴,故而决定从此单干,再也不同旁人结盟了。   聂人雄和何致美是个对头的关系,然而不知为何,一旦开会,两人必定相邻落座。何致美叼着雪茄,闲闲的只是喷云吐雾,而他略略歪了身子远离对方,也是垂下眼帘若有所思。   他想卫清华若是败了,那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冲进卫家,把陆柔真抢回来了?   思及至此,他不由自主的一皱眉头,感觉此事太难,难到让人一想就觉得累。不过人生在世,向来不能万事遂心;难也罢,累也罢,总还是要迎头顶上。男子汉大丈夫,这点勇气不能没有。   斜着眼睛瞟向身边的何致美,他回想起了往昔的狼狈时节。何致美一度几乎把他撵进了大山里做土匪——可是最后也熬过来了,他并没有真的沦为土匪。世事就是如此,看着仿佛长路漫漫,其实真正难行的,也就只有那么几道沟坎。   聂人雄想出了神,待到会议结束,他像个游魂似的起身离去。出了总统府大门之后,他偶然见到道路两边全被挖开,似乎正在修理地下水管。面无表情的停在一道沟前,他忽然把心一横,纵身一跃跨过深沟。耳边就听“嚓”的一声轻响,他在落地之后低头一瞧,发现自己步子迈得太大,竟然是把裤裆扯了。   何致美站在后方,看得清清楚楚,这时幸灾乐祸,哈哈大笑,一边笑一边又招揽同僚过来观看。众人本是稳稳当当的在向外走,忽见聂人雄猛的蹿出老远,已是惊讶;如今又见他裤裆开裂,更是哭笑不得。一位年高德劭的秘书长看不下去,开口说道:“沐帅到底是年轻,这个……精神焕发、活泼顽皮……让老朽很是羡慕啊!”   秘书长既然打了圆场,看客们心中会意,也就岔开话题,不敢再笑。何致美站在原地咔咔的咳嗽,因为方才笑得太猛,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。   聂人雄不以为意的上了汽车,心中暗想:“你们懂个屁!”   汽车在骑兵的簇拥下开回家中。小铃铛正是在家和阮平璋拌嘴,忽见聂人雄回来了,便抛下阮平璋迎上前去,为他宽衣,给他倒茶,又拿着他的破裤子研究了半天,想要亲手为他缝好,可是穿针引线的忙了许久,她实在有心无力,没那手艺。   无奈之下,她把田副官叫了过来。田副官翘着兰花指,先用小剪子把她缝过之处全拆开来,然后侧身往床头一靠,开始做活。小铃铛眼巴巴的站在一旁弯腰看着,想要学习。   阮平璋把聂人雄拽到自己房内,然后问他:“我说,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我差事?这可都拖了小半年了,我总闲着也不成啊!”   聂人雄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,端着热茶喝了一口:“等我回来再说!”   “你去哪里?”   聂人雄翻了他一眼:“还不好说。”   阮平璋哑然片刻,末了问道:“敷衍我?”   聂人雄当即就啼笑皆非了:“我敷衍你?你也配!老实告诉你,我是真有可能要出远门,没空管你!”   阮平璋立刻起了兴趣:“讲讲,你到底是要去哪里?能不能也带我一个?”   聂人雄真有心对他倾诉一番,可是计划尚无眉目,而他又是个无所事事的快嘴。大事未做之前先放了风声,这似乎是不大妥当。放下茶杯清了清喉咙,他又斜了对方一眼,那话要说不说,最后终究是没有出口。   如此又过了一个来月,这日傍晚,聂人雄回到家中,两只眼睛闪闪发光。围着阮平璋转了两圈,他无缘无故的,忽然笑了一下。   阮平璋袖着双手站在房内,上下打量聂人雄:“怎么了?有喜事?”   聂人雄认为阮平璋不是个好东西,不过毕竟交情摆在那里,真正有了心里话,他还是想和对方谈一谈。   “年前,南边那场程卫战争,你还记得吧?”他抬头问道。   阮平璋莫名其妙的看着他:“记得,当时报纸上不是天天都登他们的新闻?”   聂人雄点了点头,继续说道:“总统罢免了卫清华的督军职务,让程清珏去做宣抚使,代替卫清华。”   阮平璋扬起两道眉毛:“开什么玩笑?程清珏不是早被卫清华打成光杆司令了吗?他还敢回南边?”   聂人雄压低声音答道:“总统想把我的一部分队伍改编成宣抚军,让我临时做个军长,护送程清珏回南就职。”   阮平璋登时抬手一指他的鼻尖:“聂人雄,你可千万别犯傻!你卖着性命去送别人当官——你要疯啊?”   话音落下,他随即感觉有些不大对劲,因为聂人雄素来不疯,不但不疯,而且不傻,不是个能轻易吃亏的人。   脑筋飞快转了一圈,他骤然明白过来了。   “你……”他张口结舌,一时不知如何措辞:“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卫家少奶奶呢?”   说完这话,他上前一步站到聂人雄面前:“没看出来,你还是个情种!为了个娘们儿,你从南往北越过半个中国去打仗!”   他几乎痛心疾首了,抬手对着聂人雄的脑袋一拍:“我的沐帅啊,你清醒清醒好不好?我现在一无所有,后半生全指望着你了,你好好做官,别没事找事行不行?天涯何处无芳草,花朵似的大姑娘遍地都是,你怎么专门对着别人老婆使劲?凭着卫家的势力,能够轻易就让你抢了少奶奶?就算你运气好本事大,活活灭了卫家满门,可是然后呢?你这么一位大督军总司令,娶个寡妇?你丢不丢人?”   若论嘴上功夫,聂人雄向来就不是阮平璋的对手。他一句话没说出来,先被阮平璋痛斥了一顿,并且还挨了一大巴掌。直眉瞪眼的后退一步,他开口辩解道:“我们两个相好一场,就算不说天长地久,至少也该好聚好散。她要是心里没我,那我就不说什么了;她心里有我,是卫英朗把她强行带回了无锡。”   阮平璋拧着眉毛怒道:“那又干你屁事!老婆偷汉子,还不许丈夫插手了?别说把她带回无锡了,就是把她放在北京就地打死,都不算冤!”   聂人雄听了这话,忽然暴跳如雷:“胡说八道!你还怕她受不到罪吗?当初要不是陆克臣那个老王八蛋从中作梗,我们现在连孩子都养出来了!”   阮平璋“唉”了一声:“我的沐帅啊,你不是说陆三小姐早就和卫英朗订过婚了吗?订了婚的姑娘,你就不该去招惹。况且小两口床头打架床尾和,别看她和卫英朗是打闹着走的,兴许现在两人早就和好如初、如漆似胶了呢!你自作多情的杀过去,不怕招人讨厌?”   聂人雄本来觉得自己十分占理,哪知和老朋友交谈一番之后,自己倒成了无事生非的角色。气急败坏的一挥手,他决定停止辩论:“不许说了!总之我这一趟是非去不可。就算不能把她抢回来,我也饶不了卫家!”   阮平璋苦笑一声:“卫家碍着你什么了?”   聂人雄一瞪眼睛:“卫清华的儿子抢了我的老婆!他妈的卫英朗还打过我一枪!”   阮平璋审时度势,不敢再说,只道:“你个土匪!”   聂人雄侧身向外一指:“嫌我是土匪,就滚回何致美那里去!”   阮平璋笑着坐下:“我不滚。你这土匪虽然没有政治头脑,不过运气真是好。万一我这次真的滚了,你回来再升了巡阅使怎么办?”   第 41 章   小铃铛跑去东交民巷的白俄理发店里烫了个头发,又买了一副不甚值钱的翡翠耳坠。翡翠坠子好像两滴碧绿的水,在她耳垂下面摇来晃去。她自我感觉挺美,沾沾自喜的回到家中,还没来得及跑去聂人雄面前搔首弄姿,就从副官口中听闻了一桩大新闻。   她先还没反应过来,直通通的对着聂人雄问道:“干爹,你要去南边打仗了?”   聂人雄今夜不打算再出门,所以已然换了便装,从头到尾全是松松垮垮。无言的看了小铃铛一眼,他不知怎的,忽然有些心虚:“是。”   小铃铛高了兴:“那你带我一个,我也去上海逛逛!”   聂人雄立刻摇头,脸上神情十分严肃:“不行,你当我是玩去?”   小铃铛碰了个壁,讪讪的不好再说,转而想要为他铺床。聂人雄站在一旁,冷不丁的走上前去,弯腰一扯她的长袍下摆:“右脚真不疼了?”   隔着薄薄的一层白色丝袜子,还能隐约看到脚踝两边的粉红伤疤。小铃铛没想到他会忽然关怀自己,两只脚立时仿佛钉在了地上,一动都不能动;然而语气如常,大喇喇的答道:“皮肉伤,早好了!”   聂人雄在她那脚踝上捏了一下,巴掌大而温暖,脚踝却是细瘦冰凉,让聂人雄感觉自己可以一把攥住她的小腿,轻而易举的把她倒拎起来——像拎一只小猫一样。   若是倒退两年,他大概就无所顾忌的真拎了,正好可以吓小丫头一跳;可是今非昔比,他不敢再肆无忌惮的逗弄对方。不动声色的直起腰来,其实他是想要看看她那脚踝到底落了多大一片伤疤,不过大姑娘的脚丫子,也不是能让人抬起来说看就看的。尤其小铃铛还对他存了一点心思,他就更得处处注意分寸。小铃铛可以不懂事,他这么大的人了,不能跟着胡闹。   小铃铛为他铺好床褥,然后就很识相的退了出来,自去休息。无忧无虑的一觉睡到天明,她忆起昨夜情形,心里痒痒的,还是很想跟着干爹去南方。   洗漱过后出了房门,家里除了卫兵副官,就只剩下了永远清闲的阮平璋。小铃铛有些看不起他,可因无人作伴,有话还只能是和他讲。   “喂!”她站在门前廊下,油头粉面的对着阮平璋问道:“你知道吗?干爹要去南边打仗了!”   阮平璋摆着一张落寞面孔,站在院子中央看她:“冲冠一怒为红颜,我当然知道!”   小铃铛一愣:“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?你别拽文。”   阮平璋依旧是不赞成聂人雄出兵南下,所以这时酸溜溜的一笑,想要撺掇小铃铛出面,拦住聂人雄的脚步:“你啊,无知无识,怪不得他看不上你。等他这回从南边把陆三小姐抢回北京,你就知道什么叫做‘冲冠一怒为红颜’了。”   小铃铛听了这话,登时僵在了当地,直过了半晌,才从喉咙里挣出话来:“你是说……干爹要去南边找陆家姐姐?”   阮平璋不置可否的一耸肩膀,摇头晃脑的转身回房去了。   小铃铛骤然得知真相,吓得脸都白了。   她不怕聂人雄喝花酒逛窑子,横竖都是玩在外面,回到家里关了房门,还是他们两个相对着过生活。她也不求名分,宁愿一辈子留在聂家做老姑娘,只要能和干爹在一起,就是心满意足的好日子。   可是,聂人雄要找陆家姐姐去了。   小铃铛急得快要流下泪来,心里反反复复的只是想:“她要是回了来,我可怎么办?她都嫁给督军少爷了,难道还能再和干爹相好吗?”   她越想越是不通,越想越是绝望。回到房内关了房门,她有心哭上一场,可是两只眼睛干巴巴的,却是没有泪水。双手攥着拳头放在大腿上,她垂头坐在床边,一口接一口的喘粗气,胸口闷得快要爆裂。   不明白,死也不明白。干爹放着好好的黄花大姑娘不要,宁愿千里迢迢的去抢人家老婆——就是想不通,就是不明白!   小铃铛知道自己年纪小,学问少,没有资格去和干爹争讲道理;可是事关己身,她拼着被聂人雄打一巴掌踢一脚,也要出头去拦一拦;否则单是躲在房内干打雷不下雨,又有什么用?心乱如麻的等到傍晚,她暗暗酝酿出一片苦口婆心的说辞,默默背了个滚瓜烂熟——然而,她只等回了一个田副官。   田副官回来拿了聂人雄的印章,顺便告诉小铃铛:“大小姐,沐帅下午回承德了。”   承德如今乃是聂人雄的大本营,小铃铛听了这话,心知出征之事迫在眉睫,故而也不迟疑,当夜便随着田副官也上了火车。   一夜颠簸过后,她在督军府里又等了大半天,末了直到傍晚时分,才在后花园子里找到了聂人雄。   聂人雄一身戎装,站在一片花红柳绿的春日暮色之中,正是若有所思的踱来踱去。晚风掠过草地,本是凉意浅淡,但是小铃铛周身冰冷,这时竟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。孤零零的站在石子路上,她抬手又摸了摸头发,理了理衣领,确定自己已然是尽可能的美丽了,这才鼓起勇气,扯着嗓门喊出声音:“干爹!”   聂人雄停了脚步,回头看她。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后,他的英俊面孔被映照成了金红颜色,像一尊动人的铜像,没有表情,单是微微眯着眼睛,射出含义不明的目光。   小铃铛迈步跑向了他。一步跳到绿草地上,她灵活的奔过高岗下坡,两条长腿在袍襟之中忽隐忽现。气喘吁吁的停到聂人雄面前,她抬头望着他张了张嘴,先前预备好的花言巧语忽然全消失了,她的头脑成了一片空白。   于是在心慌意乱之中,她直接说了实话:“干爹,你不要去抢陆家姐姐!”  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,她的声音也是又尖又细。话一出口,她立刻后悔起来,因为怀疑聂人雄大概根本就没能听清。红着脸深吸了一口气,她把那话又重复了一遍:“干爹,你不要去!”   这回,她又咬到了自己的舌尖,没觉出疼,还是聂人雄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,一手掏出手帕,为她擦去了唇上的血迹。   把染了鲜血的手帕往小铃铛手里一塞,聂人雄勉强沉下了脸:“小丫头,还要管我吗?”   小铃铛死死攥着他的手帕,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鹿,没有尖牙没有利爪,只能是气咻咻的睁大眼睛望向他:“我不管你,可是你不要去!”   她真是退到绝境了,怎么说都没道理,都没力量,因为的确是没有资格去管干爹。可是垂死挣扎似的,她在聂人雄面前张开双臂,变成了一名要撒野的小女孩:“求你了,不要去,千万不要去!”   她慌里慌张的带了哭腔:“要是陆家姐姐真的回了来,那你就是她的了,就再也没有我的份了!干爹,你不要嫌我年纪小,我很快就能长大了,我什么都能做,不怕苦也不怕累,你让我做什么,我就做什么……”   她不知道怎样的语言才足够滚烫沸腾,眼泪粘稠的顺着面颊流淌下去,她恨不能喷出满腔热血来给他看:“我能为了你去死……我不骗人,真不骗人,骗人你就毙了我。求求你,求求你,不去好不好?干爹,好不好?”   聂人雄知道这是阮平璋在背后搬弄了是非,然而一层纸横在他和小铃铛之间,迟早是要捅破的,早一天晚一天,其实倒也无所谓。   小铃铛是野草一样的女孩子,伤病饥寒都不能使她动容,几乎坚强到了麻木的地步。聂人雄眼睁睁的看着她,生平第一次见她流眼泪——这么多的泪,在胭脂水粉上冲出一道道晶亮痕迹。   唯一的手帕被小铃铛攥在手里,他只好去用衣袖为她擦泪,一边擦,一边冷冰冰的训斥:“你哭什么?我真是把你惯坏了,你竟然还敢干涉起我的行动了!”   小铃铛哽咽得浑身抽搐,哆嗦着说不出整话来。奋力向前抱住聂人雄,她将两条手臂越勒越紧:“干爹……我没有坏心眼……”她把面孔埋到聂人雄的胸前,语无伦次的哭出声音:“我只是想嫁给你,你不娶我,也不要去娶别人……你要是娶了别人,就没我的份了……没我的份了……”   聂人雄看着她长大,愿意给她一切幸福——“愿意”二字打头,愿意了,才能给;不愿意,就不给。   他知道小铃铛对自己的所有心意,然而知道归知道,她爱她的,他爱他的,别说她只是个小丫头,就算她是天王老子,也压不住他。   背过双手抓住小铃铛的腕子,他用力扯开了她的双臂。居高临下的望着她,他声音很轻的说道:“丫头,别闹。”   他克制着力气,向前推开了她。微微俯下身去,他盯住了对方的大眼睛:“你有你的本分,我有我的自由。我想怎么样,我就怎么样。记住,干爹从来不服管。”   说完这话,他移开目光,自顾自的向前走去。小铃铛怔怔的转过身去,目送着他越走越远,直至消失。   猛然打了一个冷战,她抽泣一声,姿势僵硬的跪了下去。白色手帕落到草叶之上,依稀显出一抹血迹。天色越来越暗了,夜风也是越来越急。双手抓住身边长草,她闭上眼睛骤然仰头,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一声!   这一声嘶哑而又锐利,惊起了后方树上几只倦鸟。睁开眼睛垂下头去,她面无表情的喘着粗气,心口那里空落落的疼,是被人生生把心挖去了!   翌日清晨,聂人雄返回北京。   在与程清珏会和之后,他带领段世荣部共六万余人,举起大旗,挥师南下。   第 42 章   卫英朗在督军府后门下了汽车,正要进去面见父亲,不想卫清华的副官长迎面走了出来,笑嘻嘻的向他打招呼:“哟,二少爷回来了?”   卫英朗看他满面春风的,便是不明所以:“老王,你有什么喜事,笑成这个样子?”   副官长陪着他向内走去,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答道:“轩帅上午从紫云观里请来了紫霞真人,让那老道算了一卦。二少爷,你猜老道算出个什么结果?”   卫清华表字轩扬,故而部下皆尊他一声“轩帅”。卫英朗没想到父亲还有这等闲心,不禁好奇问道:“这让我到哪里猜去?你快直接告诉我吧!”   副官长双眼放光的一笑:“二少爷,这结果只有四个字——机不可失!”   卫英朗思忖一番,脸上也透出了笑意,然而笑得勉强,因为他刚从无锡归来,心中本是很不快活的。   卫英朗去看望了陆柔真。   现在双方已经完全没了和解的可能,连卫英朗自己都死了心,但他仍然是不肯放了她。陆柔真是他对自己那青春年华的一个交待,如果她走了,他简直不能解释自己是怎样活过了那些时光。   他出现时,陆柔真刚洗了澡,正倚着床头半躺半坐晾头发。他站在门口,就见她的脸色已经从苍白熬成了蜡白,头发很久没有修剪过了,湿漉漉的参差垂下,长而稀疏。他看她,她侧过脸来也看他,看过一眼后便垂下眼帘,面孔如同木雕泥塑,一点表情也没有。   卫英朗怔怔的凝视着她,几乎有了陌生感觉。他还保留着两人的结婚照片,照片上的陆柔真妆容太过浓厚,反倒不大好看,然而因为他爱她,所以不好也好。   “好好的日子不肯过,非要作死是不是?”他毫无预兆的开口问道,语气很是不善。   然而陆柔真毫无反应,连个冷笑都没给他。   卫英朗最恨她这副冷漠样子,恨不能薅着头发逼出她的声音来:“小兰已经有了身孕,大家都说会是男孩——哼,你当我找不到女人生孩子?”   这回,陆柔真终于微微翘了一下嘴角。卫英朗看得清楚,心中竟然几乎欢喜,却不知陆柔真心中暗想的却是“庶长子”三个字。   督军的少爷,不可能把个丫头扶正。大家族里一旦出了庶长子,今后的嫡庶之争必定分外精彩。   于是,陆柔真淡淡的幸灾乐祸了。   卫英朗以为她是吃醋,所以倚着门框站住了,滔滔不绝的夸奖小兰,又细细描述了南京督军府内的快乐生活。好一番长篇大论之后,他忽然发觉陆柔真歪在那里一动不动。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一看,他立时怒气勃发——陆柔真睡着了!   卫英朗愤愤然的离开无锡,认为陆柔真是不识好歹。如今到家见了父亲,情绪才是略略高昂了些许。那卫清华满面春风,在老气横秋的卫夫人的衬托之下,越发显得年轻,宛如卫英朗的兄弟。一手夹着雪茄,一手端着香茶,他踌躇满志的在房内踱来踱去,口中说道:“聂人雄也算是马伯庭手中的王牌了,我务必把他打成屁滚尿流。聂人雄一旦完蛋,我看马伯庭还有什么底气继续调兵遣将?”   卫英朗愣了一下,随即问道:“聂人雄?”   卫清华吸一口雪茄,喝一口香茶,然后放下茶杯,走过来搂了搂他的肩膀:“姓聂的当初还打过你,这回来得正好,爸爸替你报仇!”   卫英朗一时无语,心中暗惊:“怎么是他?”   有那么一瞬间,卫英朗真怀疑聂人雄是为了陆柔真而来,可转念一想,他又觉得这太不可能,因为对方本是个粗野残暴的土匪,即便如今发达显赫了,也依然是个土匪的坯子。陆柔真昏了头,会爱上一名土匪;可土匪老奸巨猾,怎会和她一起昏头?   而在卫英朗左思右想的同时,聂人雄已经抵达了济南。   山东督军段中天,乃是聂人雄的把兄弟,所以敞开大门欢迎聂军通过。不过出了山东进江苏,第一道关卡并非卫清华,而是徐州镇守使万国强。这位万镇守使四十来岁,人送外号万大傻子。该大傻子领着几万人马守在徐州,不争不抢不打不斗,比瑞士还要中立,连卫清华都不大管他。可是中立归中立,他再怎么与世无争,也不能容许几万人马肆意踏上自家地盘,所以聂人雄思来想去,决定在继续南下之前,先把万大傻子解决掉。   段中天素性开朗,朋友遍天下,这时便是替聂人雄出面,邀请万国强前来济南,共商大事。万国强深知战事一触即发,正在家中为难,忽然受此邀请,一时想去,一时又不敢去。犹豫了三五天后,他向家人交待了自己的后事,又将私人保险箱的钥匙偷偷交给最爱的大女儿,然后带着新近讨来的十二姨太,视死如归的踏上旅途,前往济南——他不愿打仗,又怕段聂二人会做局害他,所以要在临死之前,和美丽的十二姨太多睡几觉。   及至到了济南,他战战兢兢的受到最高礼遇。聂人雄早就听说了他的绰号,如今一见,方知闻名不如见面,原来大傻子除了说话大舌头之外,样子还是挺精神的。   聂人雄临行之前,受了马伯庭的秘嘱,故而此时面对了万国强,他敢说敢做,拍着胸膛许下大愿,又要给钱又要给官,并且拿出总统手谕,表明自己所言非虚。   万国强见此情形,心里有了底,当即调动大舌头,啰啰啰的做了答复。聂人雄侧耳倾听,最后满脸迷茫的抬起头来:“你说什么?”   万国强十分尴尬的咽了口唾沫,把方才那话噜噜噜的又说了一遍。聂人雄这回听明白了,当即一拍大腿:“好!你老兄够意思!大恩不言谢,你往后瞧吧!”   万国强兵不强马不壮,既然没有参战的心思,那就总要投靠一方才行。既然正牌大总统对他伸出了橄榄枝,他便毫不犹豫的抛弃了卫清华。秘密返回徐州之后,他悄无声息的传下命令,将部下军队尽数调去周边地区,把徐州大敞四开的让了出来。   津浦线忙碌起来,一列列火车载着聂军士兵火速南下,直接开到徐州。长江北岸开始燃起零星战火,聂军固然勇猛,卫军也是精锐,双方对战,一时竟是不分胜负。   聂人雄没能在战场上占到便宜,卫清华却也吓出了一身冷汗——他没想到聂军竟然来得如此之快。   事到如今,他无暇去找万国强算账,只能是抓紧时间,部署防线。哪知他在长江北岸刚刚布防完毕,苏州忽然传来噩耗——他的航空大队被轰炸了!   敌机是保定航空司令部派出来的,马伯庭这回是发了狠,集北中国之全部力量打他一个。一场空战过后,敌机受创退却,航空大队里面却也只有一架飞机得以完好逃出,降于南京。   卫清华唯恐军心动摇,不许部下扩散消息。带着亲信军官匆匆返回南京,他有心把家眷送去上海租界,可是心思一转,他又觉得无需如此。作为一军之帅,值此危急之时,他正应做出表率,哪能只顾自己家庭?况且长江乃是一道天堑,纵算自己暂时力不能支,凭着天堑也能抵抗一阵。   回想起先前紫霞真人的卦辞,他长叹一声,心想好个“机不可失”,原来是指飞机。他对空军最有研究,如今没了空军,心里不禁空落落的,宛如被人折去了一对翅膀。   卫清华想要打一场持久战,耗掉聂军的士气。而聂人雄千里而来,辎重粮草全是问题,徐州又是借来暂用,当然不能久留。如此到了五月下旬,聂人雄果然是真急了。   这天夜里,他召开了秘密会议,决定强渡长江,直攻南京。   当仁不让的坐到首席,他翘着二郎腿靠在柔软的沙发椅内,右手握着一根半软半硬的指挥鞭,轻轻磕打着左手手心。目光扫过在座众人,他照例是声音不高,然而含义无限:“督军府。”   说完这三个字,他顿了顿,随即继续下去:“督军府,谁打下来,就是谁的!”   此言一出,段世荣不动声色,李琨却是亮了眼睛。他年纪轻,好胜心强,很想到南京督军府里撒一次野。低头用力清了清喉咙,他开口说道:“沐帅,我愿意打前锋。”   聂人雄随便一点头,并未多说;直到散会之后,他才把李琨叫到跟前,掩人耳目的做了嘱咐。   除了李琨原有部下之外,他额外拨给对方一万人马。这一万人,可以当成敢死队用。只要能够杀开道路渡过长江,他不在乎牺牲万条性命。   第 43 章   李琨把步枪斜挎稳了,然后弯腰跳上一艘木船。此时正是午夜时分,几乎就是月黑风高。脚下船板晃了一下,他屏住呼吸俯下身来,四脚着地的向前挪去。   和他一同上船的,还有沿岸的成千上万名士兵。前路不算很远,三里地而已,然而北方士兵素来水性平平,单是蹲在船上,便已头晕眼花。李琨只盼江心不要再起风浪,否则这么一大批旱鸭子落了水,真够全江的大鱼吃一年了。   充作前锋的一排木船滑向幽黑深水,一路走得无声无息。马克沁重机枪孤零零的架在船头,随时预备开火。李坤想起南京城内的督军府,不禁手足并用的挪到木船前方,和子弹箱子偎在了一起。   对岸守军发现异常之时,前锋木船已然驶过江心。战争骤然爆发,岸边万炮齐发,火光纵横水天;而木船在炮弹间隙中向前猛冲,船头的马克沁也是喷出长长火舌。不时会有船工中弹倒下,后方士兵立刻上前接过船桨,不敢迟慢分毫。李琨趴在重机枪主射手身边,就觉整条木船都在随着枪声颤动。   身边忽然起了冲天火光,是一艘木船被炮弹炸成粉碎。一条血淋淋的大腿从天而降,正是砸上了他的后脑勺。混不在意的扯起大腿甩入水中,李琨一把推开前方已死的主射手,取而代之的扶住了重机枪。在轰鸣如雷的射击声中,他头也不回的大声催促:“加快速度!”   船工已经完全听不见他的号令,只是机械的使出全力,快要把桨摇飞。忙里偷闲的回头扫了一眼,船工惊奇的发现硝烟弥漫的江面之上,不知何时竟是布满船只——主力部队跟着前锋,杀上来了!   这时,一块弹片切开了船工的太阳穴。他怔了一下,随即目瞪口呆的翻入江中。扑通一声,只留下一朵稍纵即逝的水花。   聂人雄站在江边,江面已经被战火渲染成了鲜红暗黑的颜色,越往远望,越是绚烂。背过双手攥住一把战刀,他眯着眼睛狞笑了一下,随即快步向前,跳上船去。   身份越高,胆量越小。既然李琨兴冲冲的要打前锋,那他索性后退一步,落得平安。前方炮火渐渐稀疏起来,只是偶尔喷出一团火球,是对岸阵地发生了大爆炸。   聂人雄知道李琨这是成功登岸了,还知道到了天亮时分,江面必然布满浮尸。空气中充满了鲜血与火药的味道,他抽了抽鼻子,认为这是胜利的气息;尽管是杀敌一千、自损八百,胜利的很不充分。   天边隐隐开始泛白,在微凉的江风中,聂人雄在卫士的簇拥下踏上长江南岸。   战争远未结束。这场突袭的确是出乎了卫清华的意料,以至于城中驻军陷入混乱,不听指挥。但是卫清华定住心神,带着部下亲信队伍火速撤离,沿着沪宁铁路直奔上海而走。段世荣奉命追击,留下的李琨则是如愿以偿,随着聂人雄进了督军府。   卫清华在南京城内的督军府,因为年深日久,所以别有一种古旧的奢华。主人逃走了,听差仆役们惶惶然的还在各司其职。聂军士兵撞开大门,沿着重重院落布下岗哨;而聂人雄背着双手紧握长刀,带着李琨迈步跨过高高门槛,马靴底子就踏上了院内洁净的青石板地。   沿着道路向前走去,他的心脏随着脚步的节奏越跳越快。手心汗津津的贴在精钢刀鞘上,他想也许柔真就在这里——但是不要急,因为督军府里也不安全,也许会有刺客埋伏下来,伺机打出冷枪。   绕过一座繁复堂皇的高大喷泉,他进入了迎面第一座白色洋楼。   这是卫清华平日起居会客之所,楼下大厅门前垂下墨绿帷幔,厅内地毯织出五龙捧日的巨大图案,坚硬马靴踏将上去,软软的足有寸许来厚;四壁家具之美轮美奂,更是难描难画。客厅正中摆着一副皮制长沙发,沙发上凌乱摆了绣花软缎靠枕,依稀还存留着坐卧痕迹;一盘红中透亮的大苹果放在紫檀木小茶几上,隐隐散发出香甜气息。   聂人雄一夜未眠,这时早已饿了。俯身拿起一只苹果,他“咔”的咬下了一大口。   就在这时,士兵押着卫府管家走了进来,于是他一边咀嚼一边转过了身。将那管家上下打量一番,他开口问道:“陆三小姐呢?”   管家抖得如同风中之叶,说起话来直打结巴:“少奶奶她她她在无无锡……她她她不在这里……”   聂人雄很狐疑的一挑眉毛:“她怎么会还在无锡?”   管家吓得快要瘫倒,面无人色的继续结巴:“少奶奶和少爷吵吵架……所以她一个人留在无锡不回来……”   聂人雄咽下苹果,又咬一口:“卫英朗呢?”   “少爷和老老爷走走了……”   聂人雄不再理会管家,直接转向李琨说道:“我去镇江,你守南京。没我的命令,你不许乱动。”   李琨立刻挺胸立正,中气十足的高声答道:“是,沐帅!”   聂人雄得了答复,吃着苹果向外走去。而李琨见他真走远了,便心痒难耐的在这客厅内蹦了几蹦。督军府就是督军府,连空气都是温暖芬芳。穷小子出身的李琨当众解开裤子,在脚下这片厚重缤纷的大地毯上,痛痛快快的撒了一泡热尿。   然后在淡淡的臊气之中,他一边系好裤子,一边得意洋洋的坏笑道:“如今这督军府成了我们的天下,兄弟们也别闲着,先四处逛逛,然后该拿的拿,该砸的砸!这一场仗打得艰难,老子不能白白卖命!”   周围军官听闻此言,登时振奋起了精神,也不饿了,也不困了——督军府向后延绵数里,亭台楼阁数不胜数,这里面得有多少好东西?   卫清华不肯把战线拉得太长,心慌意乱的在镇江站稳了脚跟,他一边布置防线预备反攻,一边让飞行员开动最后一架飞机,把家中女眷送往上海。卫夫人一生听惯了丈夫打仗,可还没被战火这样近距离的燎过眉毛;她是吓得只能念佛了,家中两位小姐也同样是神魂出窍,手足无措。小兰已经隐隐显了怀,在个老妈子的护卫下紧跟慢赶,只怕自己拖了后腿。上了飞机之后,她忍无可忍的呕出一口酸水,又鼓起勇气向卫夫人问道:“太太,二少爷不和我们一起走吗?”   卫夫人双手掐着一串佛珠,在马达轰鸣声中瞪着眼睛,没有听清她的问话。   飞机起飞之后,卫清华算是没了后顾之忧。刚刚松了一口长气,他忽然发现了身边的卫英朗。   他莫名其妙的睁大了眼睛:“你怎么没上飞机?”   卫英朗苍白着一张脸,虽然情形狼狈,然而戎装整齐,还是个挺漂亮的军官模样:“儿子这么大了,怎能和母亲妹妹一起逃命,丢下父亲一人?”   卫清华当即笑了,抬手在他头上搡了一把:“懂事了啊!”   卫英朗不安的低下头去,其实心里也是害怕,可怕归怕,怕也不能走。况且如果战局危险,那么他从陆路撤退,总能经过无锡;可若直接乘了飞机,他想,就真的没人再去管陆柔真了。   卫军临危反攻,聂军乘胜追击,首先气势就很不同;加之随着水路恢复畅通,聂军队伍越来越多,辎重武器也全被运到,段世荣本就是名能征善战的悍将,如今有人有枪,越发锐不可当。上百门榴弹炮一字排开,随着他的一声令下,对着卫军阵地开始持续炮击。   一场炮战就此爆发,互相轰了个一塌糊涂。一颗炮弹从天而降,把卫清华的指挥部炸成一朵硕大烟花。卫清华眼疾手快的一把扯住卫英朗,抢先一步逃了出来。在惊天动地的坍塌爆炸声中,他满面尘灰的对着儿子吼道:“你走,这里怕是顶不住了!我带着队伍往常州退,你赶紧去上海!”   卫英朗的心脏随着炮声怦怦乱跳,拼了命的高声答道:“要走一起走!”   卫清华看他不肯听话,急得上前踢出一脚:“滚滚滚,赶紧滚!”   卫英朗被父亲踹了个跟头,爬起来果然是向后跑去。然而刚刚跑出几步,忽然响起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,灼热气浪猛然拍来,竟是把他扑得合身向前飞去。趴在地上眩晕了片刻,他摇晃着爬了起来,转身去找父亲。   卫清华所站之处,已被炸成一处大坑。卫英朗抬起脏手揉了揉眼睛,发现父亲没了。   他怔在了原地,周身血液瞬间冻结。还是一名参谋的哭叫唤醒了他——那参谋带着几名副官变成没头苍蝇,四处呼喊“轩帅”。而卫英朗慢慢弯下腰去,从脚下捡起了父亲的配枪,滚烫的,变形的,可是至少还在。枪在,父亲却又去了哪里?   卫英朗张开嘴,轻轻呼出了一口气。世界骤然变得天翻地覆,父亲没了。   聂军步步紧逼,卫军因为失了主帅,军心则是开始混乱动摇,前线竟有大批士兵在长官的带领下举了白旗。   卫英朗不肯投降,他带着自己所能调动的所有兵马,沿着沪宁铁路继续后撤。   第 44 章   卫英朗退入无锡之时,部下还有上万的人马。   上万的人马,没有一位肯听他的话,各自为政分裂开来,没头苍蝇似的在无锡城内嗡嗡乱飞。市民们算是遭了殃,大小商号们禁不住劫掠,也都各自紧紧关了铺面。市政府是无法去和溃兵们抗衡的,倒是商会更有主见,早在卫军进城之前,便开始偷偷去和聂军接洽,希望聂人雄立刻派兵攻入无锡、稳定大局。   卫英朗几乎就是被炮火轰进了无锡。他脚不沾地的大撤退,一路逃得头也不回。按理说到了这般地步,也就应该举起白旗了。谁和谁也没有世仇,没有你死我活的道理;纵算卫清华活到如今,怕是也要通电下野、躲去租界了。   可是卫英朗不投降。   因为敌人是聂人雄,所以他死也不会投降。他怕极了,整夜整夜的不能睡觉,手脚会随着炮声自动颤抖;他思念父亲,思念母亲,思念往昔优裕宁静的时光。活着是多么好啊,死又是多么可怕啊!可他宁愿去死,也不投降!   他真是完全没有作战经验,顺着铁路只会跑,既不顾前也不顾后。段世荣布兵围住无锡,张开口袋等着他钻,结果他就真的一头扎进圈套。他知道自己是中了计,然而不进无锡又能怎样?难道他还有别的道路可走吗?四处都是聂人雄的兵,早在卫清华灰飞烟灭的那一刹那,他就已经从督军少爷变成了孤家寡人。   气喘吁吁的冲进卫家别庄,这时他身后就只剩下了卫清华的卫队长。卫队长从小就跟着卫清华,受了无数的好处,也挨了无数的胖揍。他经过了许多风浪,对于眼前情形,更是看得分明。活路越走越窄,他死心塌地的跟了少爷,活一刻、算一刻。   经过几处小院落,经过几道月亮门,卫英朗一头撞进了陆柔真的屋子。   陆柔真这里几乎就是与世隔绝,张五姐早上听到枪响,出门查看情形,却是一去不复返,只留下她一个人躺在房里。惊讶的扭头望向卫英朗,她瘦得皮包骨头,显得一双眼睛特别的大。   卫英朗苦笑了一下,望着她说道:“克瑞斯丁,恭喜你,聂人雄打过来了!”   陆柔真的眼睛亮了起来,气若游丝的反问:“你说什么?”   卫英朗神情酸楚的凝视着她:“爸爸死了,卫家完了。无锡城马上就要落入聂人雄的手中,你高不高兴?”   陆柔真听到这里,颤巍巍的掀开被子坐起了身:“你说……他来了?”   卫英朗上前几步,一把攥住了她的枯瘦手腕,凶恶而又绝望的说道:“是的,他来了,可惜你们无缘相见!克瑞斯丁,你此生是我卫英朗的妻子,想要去找聂人雄,下辈子吧!”   说完这话,他不由分说的将陆柔真拖下床,转身强行向外带去。陆柔真本是虚弱透了的人,此刻却是回光返照一般,一边踉跄着随他走向门外,一边急促喘息着低笑出声。披头散发的见了天日,她自言自语的点头:“好……好……”   一滴极大的泪珠滑过她的面颊,她赤着双脚踏上青石板地,喘得周身一起哆嗦,然而脸上带着笑容——沐同来了,真好。   即便双方此生不能再见,可是能够死在有他的地方,也足以令她安心。活死人的日子太难熬,如今无论结局悲喜,终于是要结束了。连滚带爬的走过弯曲长路,她疯了似的边笑边哭;心中只是在想:“好,好。”   最后,她被卫英朗拖上别庄之内的一座三层楼上。   这幢小洋楼是前些年建起来的。楼顶天台搭着精巧凉亭,当卫英朗与陆柔真还是天生一对之时,他们曾在这里开着留声机跳华尔兹。卫英朗是多么的怀念那些初夏傍晚,于是今天,他们又来了。   洋楼尽管只有三层,然而每层举架都非常高,从天台向下望去,几乎令人眩晕。卫英朗站在天台边沿,心中忽然怯了一瞬——一步迈出去,自己的头颅就会破碎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了;从此以后,世上就没有自己这个人了!可是不死又能怎么办?被聂人雄生擒吗?在聂人雄的手下苟活吗?眼看着妻子被聂人雄抢走吗?忍无可忍的低头哽咽了一声,他像小男孩一样抬起手臂,用衣袖狠狠擦了眼泪。   泪眼婆娑的扭过头去,他看到陆柔真佝偻瑟缩着站在风中,苍白瘦削得像个纸人。她一定也是怕了,所以紧紧闭了眼睛。   泪水滔滔的涌了出来,他抽泣着问道:“克瑞斯丁,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?我们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?”   陆柔真睁开眼睛,看着他惨笑了一下,声音很轻的答道:“不知道,说不清,管它呢。”   远方的枪炮声音越来越急了,情况一定是在恶化。他紧紧的握住了陆柔真的手臂,心中只有无尽的孤独。他这一生享尽了荣华富贵,唯有一点美中不足——他爱她,可她不爱他。   最后又看了陆柔真一眼,他恍惚了一下,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笑靥如花、鲜艳明媚的陆三小姐。然而把眼睛闭上再睁开,眼前的女人依旧还是惨白衰弱。手指抓住她那纤细的手臂,收紧又松开,松开又收紧;他把脸转向前方,爱她,恨她,疼她,怨她。   长长的吁出一口气,他把心一横,纵身向下跳去。   在凌空而出的一刹那间,他依稀听到了陆柔真有气无力的惊叫。仿佛全是出于本能,他在坠落之前猛然翻身抱住了陆柔真!   仰面朝天的急速向下落去,他终于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——他是丈夫,保护妻子。他们相爱,仿佛他们从来不曾不爱!   不知经过了多久的黑暗,陆柔真依稀听到了鼎沸的人声,是熟悉的乡音,粗声大气此起彼伏,吵得人心乱如麻。   她自以为是在做梦,梦见了家乡情形。然而慢悠悠的睁开眼睛,她却是看到了坐在窗边的聂人雄。   这样的梦就让人伤心了,她静静的盯着他看,看他的短头发,看他的长睫毛,看到最后伸出手去,她想摸他一下;然而右手抬起来,腕子上却是缠着层层纱布,白的鲜明,几乎刺目。   这时,聂人雄转过了头,望向了她。   “醒了?”他偏着脸对她一笑,眼睛眯起来,黑幽幽的带着光芒。   陆柔真心中一动,瞬间忆起前尘往事。右手猛然抓住聂人雄的衣袖,她颤抖着开了口,声音轻而嘶哑,像一阵烟:“你来了?”   聂人雄顺着她的力道向前挪了挪,然后俯身把她抱起来搂到了怀里:“我来啦。”   陆柔真贴上他的胸膛,嗅了满鼻子的汗酸气息与硝烟味道,脏兮兮的,热烘烘的。薄薄的手掌抚上他的后脑勺,她依旧还是恍惚:“真是你?”   聂人雄很难过的笑了,用面颊去蹭她的长发:“真是我。”   陆柔真紧紧搂住他的脖子,闭上眼睛哭出声音。下巴抵上聂人雄的肩膀,她知道自己哭得一定难看,可是劫后余生,她意识到自己又“活”过来了。   她在行刑前逃离了人生的断头台,她只有二十一岁,后面还有几十载的锦绣年华等待着她。哭声越来越高,渐渐变成嚎啕,聂人雄以为她是委屈,其实她是喜极而泣。   别庄已被聂军占领,张五姐依旧不知所踪。田副官端了一盆冷水回来,伺候陆柔真洗了把脸。当着聂人雄的面,陆柔真觉得很不好意思,想要让他出去回避片刻,然而又舍不得放他离开自己眼前。接过毛巾擦净面孔,她十指如飞的理顺长发编成辫子,想要找支口红涂涂嘴唇,然而房内早就没了化妆品的踪迹,所以她无可奈何,只得偷偷用力咬了咬嘴唇,想要咬出一点血色。   暗暗瞄向聂人雄,她发现对方叼着一根烟卷,正在笑微微的看着自己。   她心中一暖,同时却又自惭形秽:“我是不是变丑了?”   聂人雄摇了摇头,很认真的答道:“不丑,就是瘦成了猴儿。”   她听了这话,啼笑皆非。垂下头来犹豫了一下,她又问道:“卫英朗呢?”   聂人雄漫不经心的答道:“死了。”   陆柔真立刻抬头望向了他:“死了?”   聂人雄说道:“他不是要拉着你跳楼么?你没事,他死了。我没见着尸首,院里的听差说是卫清华的卫队长给他收了尸,我带兵进来的时候,卫队长已经抱着尸首逃了。”   说到这里,他满不在乎的笑道:“别怕,他死了最好,不死也没关系。我的仇家多着呢,债多了不愁,虱子多了不痒,加他一个也不算什么。”   扔了烟头站起身来,他走到梳妆镜前,拦腰抱起了陆柔真。垂下眼帘看着她的眼睛,他忍不住咧嘴一笑,憨头憨脑的唤道:“太太啊。”   陆柔真本来正在胡思乱想,忽然听到这一声“太太”,心中登时百感交集。含着泪水露出笑容,她自知是苦尽甘来,美梦成真了。   第 45 章   陆柔真一掀帘子,穿着新衣走了出来。成衣店虽然规模很大,然而后堂还是稍嫌逼仄;聂人雄高高大大的站在其中,几乎显得突兀,仿佛一抬头就要顶破天花板。裁缝领着徒弟躬身站在一旁,陪着笑容问道:“太太,您对着镜子再细瞧瞧,腰身松点倒是不怕的,如今就是流行这种款式。”   新衣的料子乃是嫩柳色的绮云绸,从上到下由浓转淡,最后变成浅浅的鹅黄。大夏天的,袖子还要垂及手腕,下摆还要拂上脚面,一步迈出去,袍襟便是虚飘飘的一颤。陆柔真对着镜子转了个圈,心中倒是窃喜,因为自己此刻身体瘦削,已然完全谈不到曲线之美,躲进这正流行的长袍里面,倒是可以暂时飘逸起来。至于长袍本身好不好看,那就管不得了,反正只要是流行的东西,纵然是丑,也无人批评的。   回头对着聂人雄一笑,她没有开口征求意见,因为知道聂人雄不懂这些。而聂人雄看她美滋滋的,不禁也跟着笑了,就觉得这陆柔真一天一个花样,千变万化的让人捉不住。   离开成衣店后,两人乘坐汽车前往火车站,直接上了前往南京的列车。卫清华是死了,卫英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,也可算是死了;卫氏一派就此灰飞烟灭,程清珏便要按照原定计划,在南京举行就职典礼。聂人雄作为宣抚军的军长,自然应当出席。   火车包厢里面支起一张方桌,田副官把带上车的一只食盒拎了过来,端出几色精巧菜肴。陆柔真如今心中舒畅,周身的病痛立即消失,胃口大的如同老饕一般,一天总要吃上四五顿饭。聂人雄坐在她的对面,看她慢条斯理的吃吃喝喝;她察觉了,抬眼笑问:“看什么?又看我瘦得像只猴儿?”   说这话时,她那一双眼睛闪闪发光,浅浅胭脂渲染出了满面朝霞。聂人雄并不能透过脂粉看人本质,只是笼统的感觉她美。不大好意思的低头笑了一下,他叹了口气,随即抬头说道:“柔真,我高兴。”   然后他欠身向前伸手,为她将鬓边一缕碎发掖到耳后:“这次北上回家之后,我还得去趟济南找爹。”   他的指尖划过陆柔真的面颊,于是陆柔真的皮肤就在胭脂下面真的红了:“为什么?”   聂人雄低声说道:“举办结婚典礼的话,还是有个爹比较好。旁人都说我是土匪出身,说起来你嫁给一个土匪,总像是不大好听。”   陆柔真垂下眼帘,犹犹豫豫的答道:“沐同,我毕竟是个……是个寡妇,大张旗鼓的举行结婚典礼,是不是不大好?要不然,我们两个出去做一次旅游吧,现在的新式夫妇,有很多也都是这样旅行结婚的……”   聂人雄把面前一盘龙须菜端到她的面前:“寡妇又怎么样?我自己喜欢,谁管得着?婚礼必须举行,不但要办,而且大办。谁敢笑话,我宰了谁!多吃!”   陆柔真听他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,不由得笑着夹了一筷子龙须菜。聂人雄不是娇滴滴的文明少爷,一旦倔强起来,大概比火炮的威力更大;所以陆柔真不和他硬碰硬。四两拨千斤才叫真本事,况且她像爱眼珠子一样爱着他,万万不忍在他脸上挠出血痕。   待到陆柔真吃饱喝足,田副官进入包厢,收了碗筷撤了桌子。陆柔真走到床边坐下,屁股刚一挨到床褥,却是随即又起来了。眼看田副官已经掩了房门彻底离去,她拿起一把象牙骨子的小小折扇,合拢起来一指面前的聂人雄,口中笑着说道:“没有举行婚礼,就不能算夫妇;你居心叵测的凑过来做什么?”   聂人雄装听不清,背过双手俯下身去,把耳朵送到她的唇边:“嗯?”   陆柔真扬起折扇,轻轻一敲他的脑袋:“你还装傻。”   聂人雄一歪脑袋,和她的距离越发近了:“嗯?”   陆柔真凝视着他的侧影,本来还想把他推开,可是右手攥着折扇作势抬了抬,她快乐的没有忍心出手,而是探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。   聂人雄侧过脸来向她一笑,随即直起了腰,抬手把她拥入怀中。低头嗅了嗅她的芬芳卷发,他叹了口气,又叹了口气,是欣慰到了极致的模样。权势,财富,爱情,他全拥有了,手臂温暖的环住陆柔真,他轻声说道:“太太,我爱你。”   两人一路缠缠绵绵的到了南京。聂人雄的心神全被陆柔真占去,就职典礼刚一完成,他便把烂摊子尽数留给程清珏,自己则是登上专列,先人一步的北上去了。   北京聂宅虽然也算宽敞,不过毕竟只有两进院落,而且有个游手好闲的阮平璋日夜镇宅。聂人雄认为自己这位兄弟贫嘴恶舌、拿不出手,又怕小铃铛跟风捣乱,故而下车之后,他带着陆柔真直奔了总理府。   陆家上下都是慵懒成性,如今正值盛夏,天气闷热,更是懒上加懒。少爷小姐们素来是后半夜入睡,非到翌日中午不能起床;陆克臣年纪大了,讲究养生,而且公务缠身,不能任性,所以这日上午九点钟就起了床。心事重重的坐在梳妆镜前,他一边由着小姨太太为自己梳出一个锃亮的背头,一边惦念着南边战况——亲家和姑爷,据说是都见阎王去了,可三女呢?怎么一直没有消息?   背头刚刚梳成,张世林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:“老爷,三小姐回来了!”   陆克臣猛然起身,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听:“你说柔真?”   张世林顿了一下,隔着房门继续说道:“一起回来的,还有聂总司令。”   陆克臣一听这话,登时皱起两道眉毛。虽然心里明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,可终归是好说不好听;而他作为一名大政治家,无论何时,声望都是第一位的。   陆克臣穿戴利落了,哭笑不得的出现了聂人雄和陆柔真面前。聂人雄依旧是军装打扮,一手提着一把小花伞;陆柔真则是穿着薄薄的水红衫子,满头长发高高挽成圆髻,显出雪白的脖子来。她知道陆克臣的父爱并不纯粹,可是母亲早逝,她可依靠的亲人,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父亲。对着陆克臣微微一躬,她规规矩矩的开了口:“爸爸,我回来了。”   话音落下,聂人雄也跟着一点头:“爸爸,有日子没见了,你好啊?”   陆克臣没想到聂人雄这么不见外。张口结舌的站在沙发后面,他答也不是,不答也不是,一张保养良好的老脸不禁隐隐红了起来。下意识的抬手一摸背头,他昂首做了个演讲的姿势:“我……”   紧接着他转向了陆柔真:“你……”   下一秒,他又面对了聂人雄:“这……”   三个字说出来,各自全没下文。聂人雄看他颠三倒四的语无伦次,连忙上前一步表示安慰:“别紧张,慢慢讲,我们都是一家人了,你老爷子不要见外。”   陆克臣咽了口唾沫,一时不知从何说起,直过了五六分钟,才像打喷嚏似的喷出一句整话:“你们是决意要在一起了?”   聂人雄答道:“没错。”   陆克臣又道:“可是……”   没等他把话说完,聂人雄直接把他堵了回去:“怎么?嫌我不配做你的姑爷?”   陆克臣无言的揉了揉太阳穴——不知怎的,他现在一见聂人雄就要头疼。   如此到了下午,陆家上下都知道三小姐回来了,从主子到仆役,全都兴奋的双目放光。三小姐真是走了通天大运,刚刚死了阔少丈夫,立刻又补上了一位总司令未婚夫;一个不守妇道的小寡妇,居然越嫁越好,简直骇人听闻。   大少奶奶苏慧之起床之后听闻了这一桩重磅新闻,心中当即慌得如同长草一般;饭都顾不得吃,先去迎接三妹,倒要看看对方究竟无耻到了何等地步。陆柔真回了往日所居的小院,明明知道大嫂是来看新鲜的,然而满面春风,语笑嫣然。苏慧之见了她那个花枝招展的装束,惊得不知如何是好,连笑里藏刀的招数都忘记了;正在此时,四小姐五少爷六小姐心有灵犀,也分头赶了过来。   陆安妮年纪最小,思想也最浪漫,而且往昔就和陆柔真交好;看到陆柔真这副喜上眉梢的样子,她倒是感觉理所当然,又挤眉弄眼的笑问:“三姐,新的三姐夫不是和你一起回来的吗?怎么不见他的影子?”   陆柔真听了这话,便是对着窗外笑道:“沐同,你在哪里?”   聂人雄走出隔壁书房,一掀帘子探进半身,对着房内众人笑了一下。陆柔真抬头望去,见他面孔白皙,眉目乌黑,实在是个英俊的相貌,不由得心中得意。而陆霄汉好奇的盯着他审视不休,陆安妮则是欢声笑语,要他去京华饭店大请客;唯有陆柔湘从他脸上收回目光,赌气似的不肯出声。   当天晚上,聂人雄果然在京华饭店摆了奢华宴席,专请陆家这些大小孩子。苏慧之虽然依旧腹诽不止,然而大少爷陆云海一派欣然的混在弟弟妹妹之中,倒是对聂人雄十分巴结;陆霄汉则是完全易帜,五体投地的崇拜起了新姐夫。   陆柔真端着一杯果汁慢慢啜饮,微笑着成了旁观者,心情堪称踌躇满志。   第 46 章   陆柔真蹲在书房地上,在一只大开的小皮箱里翻翻捡捡。外面隐约传来人声,那是听差们正在往各处的月亮门上安装彩灯。聂人雄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,说要大办婚礼,就当真发动力量张罗起来。总司令和总理家联姻,自然不是小事,既然总司令不在乎娶小寡妇,那总理家也便无须惭愧,照例跟着热闹一场就是了。   皮箱里整整齐齐的叠着大小本子,陆柔真本是想要寻找一只古旧的胸针,不料却是看到了这么一批学生时代的纪念品。随便拿起一本翻了开来,纸上字迹工整清秀,却是卫英朗的课堂笔记——这很正常,因为卫英朗从小就和她不分彼此,放学之后经常直接跑到陆宅。她有时候觉得他很亲切很有趣,有时候又觉得他总是赖着不走,怪烦人的。   对了笔记出了半天的神,最后她打了个冷战,不肯再去追忆往事。把笔记本子放回皮箱,她起身继续去找胸针。人生苦短,同时却也漫长,她须得向前看,并且看得要远。腰身略略有点酸痛,是先前不曾有过的感觉,大概还是小产留下的后遗症。她捏了拳头自己捶了捶,一张脸上没有表情,单是粉白粉红的鲜艳着。   聂人雄兴致勃勃的四处找房,想要布置出一处堂皇新家。小铃铛冷眼旁观,一颗心像是浸在了冰水里,先是刺痛难熬;后来渐渐冻得麻木了,只剩一腔冰冷的酸楚。   刺痛和酸楚都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,因为在聂人雄的眼中,她依旧还是个小丫头。小丫头的喜怒哀乐都是小孩子脾气,都不值一提。她讪讪的找到聂人雄,说要回承德去,聂人雄忙得脚不沾地,听了这话,只一点头,表示自己没空理她,随她的便。   她碰了软绵绵的壁,知道自己走就走了,没人惦念,故而悻悻的回到房中,不肯真走。杜副官知道了她的心事,想要对她做出一番安慰,然而话刚说出几句——可能是说得不大对劲——小铃铛就垂头落下了泪。   近来她一败涂地,连描眉画眼的心思都没有了,一张脸素净下来,反倒更清秀了些。杜副官看她哭得呜呜出声,不禁急得团团乱转,又不敢多说,索性出门端回一盆净水,让她洗净涕泪。   小铃铛从来不对杜副官耍脾气,抽抽搭搭的洗了把脸,她不再劳动对方,亲自端了水盆出门;哪知一步迈进院内,她迎面却是见到了阮平璋。   阮平璋坐在廊下一把大摇椅上,正在悠闲的嗑瓜子。抬头对着小铃铛一笑,他摇头晃脑的开了口:“美人卷珠帘,深坐蹙蛾眉。但见泪痕湿,不知心恨谁。”   小铃铛虽不懂诗,可是听了他那酸溜溜的语气,心中便是一阵火起。将一盆水兜头泼向阮平璋,她怒气勃发的骂道:“吟你娘的破诗!就算干爹不要我,我也一样嫁得出去,轮不到你这光棍多嘴!”   阮平璋猝不及防,坐着就成了落汤鸡。杜副官早就感觉小铃铛憋着要撒野,这时连忙赶出门来,想要劝阻。不料还未等他开口,聂人雄却是忽然回来了。   聂人雄并非孤身归来,身边还带着陆柔真。两人互相挽着走入后院,未等陆柔真说话,聂人雄先莫名其妙了:“干什么呢?”   阮平璋水淋淋的站了起来,抬手一指小铃铛:“她泼我。”   聂人雄转向了小铃铛:“你泼他干什么?”   小铃铛带着哭腔叫道:“他气我!”   说完这话,她把目光移向了陆柔真。陆柔真穿着一身单单薄薄的墨绿色旗袍,胸前别着一枚古色古香的胸针,衬得皮肤雪白无暇。小铃铛知道她就要成为干爹的老婆了——干爹是她的,没有自己的份了。   她看陆柔真,陆柔真也看她。她红着眼睛歪着脑袋,几乎快要悲怆的目露凶光;陆柔真察觉到了,不躲不避,而是微笑着走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,又从肋下解了手帕,为她轻轻擦了擦泪:“小妹妹,我认得你,你还认得我吗?”   小铃铛哽咽着答道:“认得。”   陆柔真用手指为她理了理头发,然后回头对聂人雄笑道:“你要拿什么东西,你就快去拿。回头我带着小妹妹出门逛逛,大热天的,留在家里有什么意思。”   聂人雄答应一声,老老实实的要往房里走,迈步之前瞪了阮平璋一眼。阮平璋无可奈何的一耸肩膀,拔腿追上问道:“我说兄弟,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差事?闲职也成啊!”   聂人雄头也不回的答道:“滚蛋!”   三分钟后,聂人雄率先出了院门,陆柔真在后方领着小铃铛也跟了上。三人坐上汽车,聂人雄公事在身,半路下车离去;陆柔真则是带着小铃铛又逛洋行又吃西餐,一路上语笑嫣然,说起话来是慢悠悠的温柔好听。小铃铛先是沉默,后是泄气,因为她不会这么唱歌似的谈笑。和陆柔真在一起,她时常觉得自己像一门直通通的大炮,怎样都是粗糙,怎样都是野蛮。   低头望向双方握在一起的两只手,她发现自己的巴掌又大又薄,手背新近也被晒黑了;可陆柔真的手就是小小的,白白的,几乎看不出关节来。   陆柔真察觉到了她的注视,心里有点发毛;聂人雄身边放着这样一位越长越大的义女,着实是很不妥当;尤其义女不但相貌可爱,而且时常像只狼似的盯着自己。她隐隐猜出一点端倪,扭头对着小铃铛一笑,她和声细语的问道:“小妹妹,你喜不喜欢看电影?”   小铃铛听了这话,不假思索的开口答道:“我喜欢干爹!”   说完这话,她自己都愣了一下。而陆柔真依旧满面春风,几乎俏皮的对她一歪头:“小傻瓜,别看沐同现在年轻,等你将来长成大美人的时候,他就成老头子啦。”   然后她一拍小铃铛的手背,笑眯眯的继续说道:“我喜欢约翰巴里摩尔,等一会儿我们到了电影院,我找一张他的画报给你看。”   天黑之后,小铃铛回到家中。颓然的一屁股坐在门前石阶上,她叉开双腿,双手捧着脑袋长叹一声。   她知道自己不是陆柔真的对手,并且几乎怀疑陆柔真真是个最好的女人。如果陆柔真今天和她吵一场打一架,她或许还不会这样绝望。   阮平璋晃晃荡荡的也走过来坐下了。小铃铛没看他,对着地面说道:“我真是没有办法了。”   阮平璋冷笑一声:“我也没办法,我都闲了一年多了。”   然后他扭头望向小铃铛:“哎,你是没人要,我也没事做,要不然我们两个凑成一对,也结婚吧!”   小铃铛当即向他瞪了眼睛:“放你娘的臭狗屁!谁说我是没人要?”   阮平璋在她面前,倒是没什么脾气:“既然有人要,那你白天为什么还躲在房里鬼哭狼嚎?”   小铃铛张了张嘴,被他堵的说不出话。伸手从他裤兜里摸出烟盒,她很不耐烦的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。阮平璋划了一根火柴送到她面前,她探头吸燃了烟卷,随即抬手摩了摩自己那肉肉的小尖下巴,仿佛烦躁的快要长出胡子来。   婚礼前夕,陆柔真认为时机很合适了,便向聂人雄问道:“沐同,结婚之后,我们是过二人世界,还是……”   聂人雄有些糊涂:“除了我们两个,你还想加上谁?”   陆柔真笑道:“还有小铃铛呀。小铃铛也很好的,不过说老实话,我真是不大好意思去做她的干娘。”   说到这里,她抬手一拧聂人雄的耳朵:“我不像你这样厚脸皮,你才多大,就倚老卖老的充起爹了。”   聂人雄没有多想,笑着答道:“当初我捡她回来的时候,她真的还是个小崽子,我以为她是个小不点,就收她做了女儿。你要是觉得这关系不伦不类,也没什么,横竖是干爹,不是亲爹。等她再过两年嫁了人,自然就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他一皱眉头,感觉自己是把陆柔真的意思理解错了。陆柔真显然是想过小家庭的生活,小家庭里凭空多出一个大姑娘,的确是不大合适。   “我明白了。”他告诉陆柔真:“小铃铛不是娇滴滴的小丫头,她一个人也能过。”   陆柔真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痛快,不禁有点心虚:“沐同,你不会以为我是容不下她吧?”   聂人雄看着她笑了:“我是讨老婆,又不是讨大肚子弥勒佛,容下容不下的,又有什么关系?你放心,我不是混蛋,我要是在家养了一大帮姑娘,你还满不在乎,那才叫糟糕!”   夏末时节,聂云龙被聂人雄从济南押来了北京。因为“苦夏”,他老人家倒是瘦了一圈,然而依旧太胖。及至到了婚礼这天,他挥汗如雨的露了面,对比之下,显得陆克臣风流潇洒,分外苗条。   婚礼的繁华热闹,一时也讲述不完。马伯庭总统亲自莅临证婚,另有两位介绍人,男方那边是江浙宣抚使程清珏——本来段中天督军有意登台,然而聂人雄嫌他国语不够标准,把他拒了回去;女方这边则是直隶督军何致美。抛开身份地位不提,证婚人马总统已是气派非凡;两位证婚人也是器宇轩昂,站在一处,十分威武。   总统府礼官处的乐队提前入驻了聂人雄的新宅,昼夜奏乐不停;总理府门前也站立了一队服色鲜明的仪仗兵,随时听候差遣。从陆宅到聂宅,沿途店铺全部挑出五色国旗,路口的巡警也都换了崭新制服,一队一队巡逻不停,生怕秩序混乱。   陆柔真穿着喜纱,在陆安妮等人的簇拥下坐在房内,一颗心不知怎的,跳的十分激烈,简直快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。她知道自己是结过一次婚的,这时再露怯态,反倒惹人嘲笑,故而只是暗暗的深呼吸,手脚都冰凉的,脸上却是热得很,幸而胭脂厚重,不会显出异样。   正当此时,窗外人声越来越高;陆安妮的两位女同学充作了女傧相,这时便欢欢喜喜的跑进房内,口中嚷道:“聂家的花汽车来了!”   陆柔真扶着两名傧相站了起来,只觉身不由己,一路被人潮推上了花汽车。未等一颗心在路上平静下来,汽车却已停了。两名活泼的女傧相把她扶下车,她抬头一望,就在轰鸣的奏乐声中看到了聂人雄。   聂人雄穿着燕尾大礼服,站在烈日之下向她微笑。而她恍惚了一下,竟是几乎流下泪来。心情忽然舒缓了,她腾云驾雾的向前走去,仿佛走过万丈高的云端,走过无尽长的红毯。鼓乐弦索之声淡化成了依稀的背景,她的世界安安静静,只有聂人雄站在前方。   他笑得有点傻,笑得有点憨,他像个大男孩似的,性急的当众喊她“太太”。耳边“嗡”的起了一声,周遭众人一定是都哄堂大笑了,于是她也随着发笑,一边笑一边低下头去表示羞涩,顺势眨了眼睛,风干泪水。   接下来的繁文缛节,就像电影一样,一幕一幕不停留的闪了过去。何致美家的七少爷因为个子高,所以这回充当了西装革履的男傧相;履行过了傧相职责之后,他大汗淋漓的扯下领结,被陆霄汉带着到处凑热闹。少年人是最能捣乱的,陆霄汉没有片刻安稳,闹得聂宅天翻地覆。到了下午,聂人雄拎着后衣领把他捉住,低头发出恐吓:“小子,再不老实,我就把你扔到房顶上去!”   陆霄汉热得面红耳赤:“三姐夫,婚礼还没结束呢,你就要欺负我啦?”   聂人雄听闻此言,当即把他拦腰抱起向上一抛。陆霄汉张牙舞爪的落回他的怀里,吓得大喊大叫。然而等到聂人雄转身走了,他一扯衣襟,开始向何七少爷炫耀:“看看,我这个新三姐夫,比那个旧三姐夫更厉害吧?”   何七少爷热得要命,顺着鬓角向下淌汗,说起话来就没好气:“你是够贱的,他要打你,你还夸他。”   陆霄汉听闻此言,当即变脸,与何七少爷大吵一架,骂得何七少爷落花流水。何七少爷负气而走,何致美一无所知,还在挥汗如雨的四处找儿子。如此直闹到午夜时分,聂宅才算慢慢恢复了宁静。   这回鸳帐低垂,红烛高烧,一对新人相视而笑,真正算作是夫妇了。   第 47 章   陆柔真擦着头发回到卧室,身上换了大红睡袍,拦腰系了一条带子,正是勒出下面圆圆的屁股。聂人雄穿着衬衫长裤坐在床边,醉眼朦胧的审视着她。看到最后,他一歪脑袋,撒娇似的低声唤道:“太太啊。”   陆柔真双手攥着毛巾,停在原地垂下头去,忽然就心跳如鼓了,忽然就羞涩难言了。孤零零的站在聂人雄的目光中,不知怎的,她竟然有些怕。聂人雄是惊涛,是巨浪,是呼啸长风掠地而来,她将毛巾挡在胸前,可是长发衣袂仍然要在风中飘荡,情不自禁、身不由己。   “今天热都热死了,还不快洗个澡去?”她喃喃的催促,侧过身用毛巾慢慢揉搓发梢。   聂人雄合身靠向金灿灿的黄铜床头,带着醉意向她招手:“柔真,过来。”   陆柔真知道自己迟早是要过去的,可是一颗心慌得出奇,脸上也烧得厉害。她自己都讶异了,因为对于房中之事并不陌生,不应该紧张到这般田地。一步一步踱到聂人雄身边,她几乎恨起了自己——没出息,手脚失控似的一起颤抖,连呼吸都随之乱了节奏。   就在这时,聂人雄骤然出手,把她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。   笑模笑样的抬起头来,他带着酒气望向陆柔真:“太太,今天我们……结婚了。”   陆柔真抬手抚上他的面颊,知道他没真醉,他是高兴。   聂人雄背过一只手去,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小小的勃朗宁手枪。把枪放到陆柔真的手中,他轻声说道:“柔真,枪是给你的。如果将来我变了心,你就毙了我。”   陆柔真盯着他的眼睛,没有立刻碰枪,而是问道:“那么,如果变心的人是我呢?”   聂人雄笑了一下:“你要是敢给我戴绿帽子,我当然也饶不了你。”   陆柔真握住手枪,随即用力的一点头:“好,就这么定了!除非死了,否则我们永不分开!”   聂人雄微笑着闭了眼睛,侧脸贴上陆柔真的胸前。如此过了三五分钟,他哼哼的说道:“太太,不洗澡了行不行?”   不等陆柔真回答,他力大无穷的起身把人扔到床上。陆柔真惊叫一声,一边把枪塞入枕下,一边抬起赤脚想要蹬他。然而聂人雄俯身一把抓住她的脚踝,像抓一个小玩意儿一样,轻而易举的把她拽到了自己身下。   黄铜大床隐隐摇撼出了声音,惊叫转成嬉笑,嬉笑转成喘息。红烛不知何时燃到尽头,窗外不知何时亮了天光。床上两人相拥睡了,光裸的胳膊腿儿缠在一起,也不嫌热。   直到中午时分,陆柔真才醒了过来。   因为家中没有公婆上人,所以她放心大胆,睡了个十足的懒觉。心满意足的睁开眼睛,她忍不住笑了,因为发现聂人雄的面孔近在咫尺,还在酣睡。   她抬手轻轻抚摸丈夫的短头发,一时摸够了,又用指尖小心去揪他的睫毛。聂人雄明明生了个肩宽背阔的高大身材,容貌却是个小白脸的模样。陆柔真细细的端详良久,末了就感觉他处处好看,是名最标准的美男子。   因为聂人雄大睡不醒,所以陆柔真躺在一旁,舍不得独自起床。许久过后,她恋恋不舍的坐了起来——不起不行了,尿急。   聂人雄起床之后,便是一直围着陆柔真转。陆柔真坐在梳妆台前涂脂抹粉,他在后方弯下腰去,要把她连人带椅子一起端走。陆柔真又气又笑,回头用梳子柄敲他的头:“还闹?还闹?再闹下去,口红要擦到眼皮上去了!”   聂人雄侧过脸来嗅她的头发脖子,口中含糊说道:“柔真……还没睡够。”   陆柔真登时把脸一红,抬了胳膊肘向后用力一杵:“好意思讲……”   聂人雄闭上眼睛,颇为陶醉的一笑:“自己的老婆,为什么不好意思?”   陆柔真把手中梳子往梳妆台上一拍,随即转过身来忍着笑容,攥起拳头向他乱捶一通。聂人雄笑着承受了这轮攻击,同时又凑上前去亲了她的面颊,眼帘垂下来,浓密的睫毛正是刷过了她的肌肤。于是陆柔真捶着捶着变了招数,忽然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。双方脸蛋相贴,陆柔真微微摇晃了身体,既在宠爱,也在撒娇。   聂宅是处崭新的房子,谈不上美丽的景致,然而大小适宜,并且带着一个精巧的花园。田副官戎装笔挺,像个大丫头一般里外忙碌,张罗一切琐事。忽然看到陆柔真走出来了,他下意识的立正敬礼,和声细语的说道:“夫人早。”   陆柔真不知怎的,总是想笑。看到聂人雄,她欢喜的要笑;看到女扮男装似的田副官,她忍了又忍,末了忍俊不禁的点了点头:“早。”   这时,聂人雄披着衬衫走了出来。把双手拇指插在腰间皮带里面,他吊儿郎当的对着田副官一仰头:“开饭!”   田副官答应一声,小跑前往厨房。陆柔真回头瞧了丈夫一眼,不由得笑着摇头,一边转身为他穿好衬衫,一边轻声问他:“沐帅,这是什么德行呀?好像要当众脱裤子似的。”   聂人雄立刻乖乖的把手臂伸进衬衫袖子里:“我不懂规矩,要是丢人了,你就告诉我。”   陆柔真仔仔细细的为他一粒一粒系好纽扣,然后一拍他的胸膛:“你当我不敢说吗?我不但要说,而且如果你不听话,我还要罚你呢!”   聂人雄太高大了,想要和陆柔真说悄悄话,就非得略略俯身低头才行:“太太啊,你打算怎么罚?”   陆柔真看他又不正经,刚要玩笑两句,哪知未等开口,忽有一缕声音悠悠传来:“报告沐帅,早饭摆好了。”   沐帅夫妇猛的抬起头来,一起被无声归来的田副官吓了一跳。陆柔真抬手捂了心口,大睁着眼睛哭笑不得;而聂人雄大步上前,对着田副官的屁股狠踢一脚:“你他妈的是飘过来的?”   然后他转向陆柔真,很殷勤的要为她揉揉心口:“这个已经算是不错了,我身边还有个小杜,哪天让你见见——好那张嘴,说出话来能气死活人。”   陆柔真知道他是趁火打劫,连忙一拧身躲开了他的双手,口中笑道:“有话好说,不许动手动脚。”然后又对着田副官一点头:“小田,你来带路去餐厅吧。”   田副官捂着屁股踏上路途,而陆柔真拉住聂人雄的手,得意洋洋的牵着他走。聂人雄看着她的背影,见她穿着水红衫子,一路走的昂首挺胸、十分来劲,心中就暖洋洋的,知道她跟着自己很快乐,自己没有辜负亏待了她。   一顿早饭过后,陆柔真发现聂人雄在“规矩”方面,实在是欠缺太多。不过她看在眼里,却是没有竹筒倒豆子似的尽数指出。来日方长,她有分寸。聂人雄仿佛是有点驴脾气,她爱极了他,所以哄着他宠着他,不舍得和他硬碰硬。而聂人雄不时的抬头看她,看她是一朵花,一天一个模样的绽放盛开。   到了三朝回门这日,两人相携回了陆宅。事到如今,陆克臣彻底接受现实,而聂人雄爱屋及乌,特地做出孝顺女婿的模样,一屁股坐到岳父身边谈笑风生。陆克臣总记得他曾经险些摁下自己的门牙,故而此刻十分紧张,暗暗捏紧了手中的大烟斗,随时预备着戳他一下。   与此同时,陆柔真回到姐妹群中。陆安妮看她衣着鲜艳华丽,一双眼睛熠熠生辉,便知她是生活如意。颇为艳羡的挽了三姐的胳膊,她私下说起心事,却原来是爱上了一位大学男生,对方一切都好,只是家境贫寒;而杨财长家的五少爷已经写了好几封信请她去看电影,她本就不爱杨五少爷,如今有了三姐这个榜样,越发想和大学男生相爱了。   陆柔真很认真的思忖良久,最后却是告诉六妹:“婚姻事情,还是门当户对为好。”   陆安妮愣了一下:“可是三姐,你追求爱情嫁给了聂总司令,现在不是很幸福吗?”   陆柔真很温柔的向她笑问:“我是赢了,所以你看我很幸福;可我若是输了呢?我若输了,下场便是孤独凄惨,甚至干脆是死。这样的赌局,我经过一次便很心悸。而你一个小女孩子,又真输得起吗?”   陆安妮听到这里,垂着头不吭声了,然而嘟着嘴,是很不甘心的模样。   傍晚时分,聂氏夫妇欢声笑语的离了陆宅。回家路上汽车拐了弯,聂人雄顺便去看望了小铃铛和阮平璋。   几天不见,小铃铛瘦了一圈,肩膀腰身越发成了薄薄一片,只在脸蛋上还有些肉。聂人雄站在院内低头看她,她面无表情,斜了目光去望地面。   双方僵持片刻,聂人雄一皱眉毛,率先开口:“你——”   没等他把话说完,小铃铛对着地面咕哝了一句:“我要嫁给阮平璋。”   聂人雄当即目瞪口呆,随后弯腰把头探到小铃铛面前,难以置信的反问:“你说什么?”   小铃铛不看他,单是平淡的回答:“我要嫁给阮平璋。”   聂人雄骤然倒吸一口凉气,伸手一抬小铃铛的尖下巴:“丫头,你看着我说实话,是不是阮平璋欺负你了?”   小铃铛向后一仰躲开他的手指,终于抬眼正视了他:“欺负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,是我自己愿意。”   聂人雄听到这里,痛心疾首的抬手一指厢房:“丫头啊丫头,我把你抬举成了我的大小姐,结果你长到如今,就嫁给那么个货?”   厢房里面的阮平璋听闻此言,隔着窗子清了清喉咙,没敢反驳。   说到这里,聂人雄一巴掌扇向了小铃铛的脑袋:“混账东西,不知好歹!”   小铃铛猝不及防,“啪”的一声脆响过后,正是被他打的一个踉跄。后方的陆柔真见了,连忙几步赶上前来,把小铃铛搂到怀里,又转身背对聂人雄护住了她:“沐同,有理讲理,不许打人。”   小铃铛无动于衷的垂头站着,一滴眼泪也没有掉。从小到大苦受多了,挨打挨骂又算什么?况且是干爹打是干爹骂,她就更不会在乎。   她只是心里空落落,想要找点事做,否则人钻在牛角尖里,日日夜夜都是痛苦。做什么呢?她没学问没事业没家庭,连同龄的小女伴都没有,那么,就结婚吧。干爹结婚了,她也结婚去!   第 48 章   聂人雄赤身露体的躺在大浴缸里,陆柔真侧身坐在缸沿,一边垂头为他修剪指甲,一边说道:“你也够霸道的。现在这个时代,恋爱婚姻全都自由。人家男女两方都很愿意,你在中间生什么闲气?阮先生年纪是略大了几岁,但也可以算作青年,相貌也很讨喜,只是事业上面没有建树,不过我们这样的人家,原也不指望薪俸过活。况且凭着你的地位,随便到哪个衙门说两句话,还不能为他找个位置安身吗?”   说到这里,她抬头对着聂人雄一笑:“对不对?”   聂人雄叹了口气:“柔真,我不是反对小铃铛恋爱——我不但是不反对,而且百分之一千的赞成。可阮平璋不是个好东西,好好的丫头嫁给他,我总觉得不妥当!”   陆柔真笑道:“看看,看看,你觉得不妥,就不许人家结合。还说你不是封建家长?”   聂人雄抬头看她,见她两颊丰润,面带红霞,是个血气充足的健康模样,心里就很高兴。水淋淋的侧过身去,他把湿漉漉的脑袋枕上了陆柔真的大腿,口中哼道:“太太啊……”   陆柔真笑出了声音——聂人雄这么个人高马大的厉害家伙,居然背地里愿意向她撒娇。眼看对方的结实手臂环上自己腰间,她又欢喜又温柔的拂乱了他的短头发:“讲理讲不过我,就要来装小宝宝了?”   对于小铃铛和阮平璋的婚事,聂人雄本来是完全不同意;然而回家之后被陆柔真教训一场,他不由自主的就变了思想,虽然依旧是不看好阮平璋,但是态度并不坚决了,似乎感觉小铃铛若是当真嫁了阮平璋,也未必就会天翻地覆。而陆柔真只盼小铃铛尽快嫁人,因为无论是算年纪还是看面貌,小铃铛都已经很有大姑娘的样子了。况且依着她的审美观来看,小铃铛很有一点楚楚动人的灵气,让她自己都生出了几分“我见犹怜”之感,那么义父义女天长地久的相处起来,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出大乱子呢?   聂人雄出浴之后,裹着浴袍去和陆柔真共进晚餐。餐厅华而不实,已经空置不用,田副官一天三顿的押着听差送饭过来,夫妻两个就在窗前桌边相对落座。聂人雄饿了,端起饭碗一味的只往嘴里扒饭。不知大嚼了多久,他忽然含着满口饭菜停了动作,同时颇为心虚的瞟了太太一眼——陆柔真不许他像个老饕似的狼吞虎咽。   陆柔真早就看他吃得热闹,可是不好天天拎着耳朵教训丈夫,故而隐忍着没有指责。忽然察觉到了聂人雄的目光,她生怕他惭愧害羞,故而闲闲的望向窗外,仿佛并未留意他的吃相。   聂人雄不动声色的放下饭碗,一边慢慢咀嚼口中饭菜,一边心中暗暗叹息:“一物降一物,我就是被这个小娘们儿给降住了。”   思及至此,他抬眼又望向了陆柔真。陆柔真已然恢复了往昔的身材模样,于是又开始怕胖,在饭桌上用筷子尖挑了青菜往嘴里送,一小口一小口,吃得很是克制。聂人雄觉得她这样子十分优雅,简直好像戏台上的人物,于是就有些出神。发呆片刻过后,他沾沾自喜的垂下眼帘,觉得太太很好,很美丽。   一个人的心思是有限的。聂人雄如今满心都是陆柔真,自然就对义女淡了一些。如此过了几日,他把小铃铛叫到面前,无可奈何的问道:“真决定了?”   小铃铛点了点头,眼角余光瞥到了一个整洁体面的新干爹。一阵子不见,聂人雄仿佛是变得更英俊了,大概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,而且有人照管了他的衣食住行,穿戴得宛如一名摩登先生。   聂人雄握住了她的一只手,无可奈何的苦笑:“我以为凭着你的模样,怎么着也能嫁个少爷,没想到兜兜转转,却是落到了阮平璋的手里。”   小铃铛依旧垂头不语。和陆柔真在一起时,她觉得自己大手大脚,粗糙蠢笨;然而现在把手放到干爹的掌心,她又感到了自己的纤细稚嫩。干爹的巴掌大而粗糙,火热的力大无穷,能够攥碎她的细骨头。   聂人雄低头看着她那晒黑了的手背,忽然想起了当年两人初次交谈时的情景——她站在死人堆里,像一只脏兮兮的小猫崽子,抓住自己的鞭梢大声说道:“我叫小铃铛!”   然后她从破衣烂衫中掏出一只破旧铜铃,一本正经的告诉自己:“因为我有个小铃铛呀!”   五指合拢攥紧了她的手,他感慨万千的继续说道:“想要嫁人,也不必急在一时。要不然你再等等,干爹出去四处打听打听,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小子配你。婚姻是人一辈子的大事,草率不得啊。”   小铃铛摇了摇头——其实她只是要嫁,嫁给谁都行。阮平璋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,还主动说想娶她,那她就嫁给阮平璋。对于将来,对于一辈子,她没有细想,因为并不认为婚姻就是人生中的头等大事。   她的记忆中没有父母,没有家庭,仿佛生下来便是自己讨生活,小野兽一样熬到了十二岁,她在战场上遇到了聂人雄。   烈日高悬的天空中,永远显示不出星辰的存在。聂人雄就是小铃铛的烈日骄阳,她的心中只有一个聂人雄,除了聂人雄,她再看不到其它风景。   两个月后,阮平璋和小铃铛的结婚启事登上了报纸。   阮平璋在京城里几乎就是孤家寡人,所以两人像一对新式的男女学生一样,也没有举行盛大典礼,只在家里摆了一桌宴席,请聂氏夫妇吃了顿晚饭。   小铃铛穿了一件大红的夹袍,脸上似乎也有一点喜气。阮平璋则像是吃了喜鹊蛋一样,恒久的喜笑颜开。聂人雄看了他这模样,不由得问了一句:“高兴?”   阮平璋懒洋洋的坐在沙发椅上,慢悠悠的一点头:“高兴。”   他的确是高兴。首先,从爱情的角度讲,他真是挺喜欢小铃铛——他认为小铃铛甜美俏皮,是一朵花刚刚吐出了嫩红骨朵。其次,从实际的角度讲,他也很需要小铃铛——聂人雄总是不派差事给他,谁知道暗地里有什么用意?现在他和小铃铛成了一家,就仿佛是上了双重保险。凭着小铃铛的面子,他不信聂人雄会总不提携自己。   吃过饭后,聂人雄带着陆柔真告辞离去;按照计划,阮平璋明早也要带着小铃铛登车南下,去苏杭一带做次蜜月旅行。   陆柔真知道聂人雄看不上阮平璋,所以路上也不多说,直到回家进房了,才对他笑问道:“大家长,人家新夫妇马上就要去度蜜月了,你还想不开吗?”   聂人雄一边脱下外衣,一边随口答道:“我想阮平璋这小子真是有点运气。他当初背叛过我,可是我现在不但得白养着他,还把丫头给了他做老婆。”   陆柔真抬手向后撩起长发,想要挽成一个利落的圆髻。对着聂人雄欲言又止,她强行憋住了一个饱嗝。  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,她揉着肚子踱来踱去,只觉胃中翻江倒海,也不是疼,单是一阵阵的要呕。聂人雄看她脸色不好,披了衣服就要送她去看医生;而她摆了摆手,忽然转身冲进了卫生间去,对着抽水马桶大吐起来。   吐过一场之后,她洗了把脸,倒是觉得肠胃舒服了许多。安安稳稳的睡过一觉,她在翌日上午派人出去,请回了一位熟识的张大夫。这张大夫常在陆家走动,几乎堪称陆家的家庭医生。陆柔真自从小产过后,经期总是不准,如今生活安逸了,她便要请张大夫为自己斟酌个药方出来,也好调养身体,早早生子。   张大夫年事已高,而且一生走惯宅门,所以无须陆柔真细讲,他便明了。仔仔细细的询问一番过后,他又带上听诊器,为她听了听心,诊了诊脉。   末了他把听诊器体温计等物收回皮包,因知聂家并无上人,故而直接对着陆柔真笑道:“三小姐,恭喜,恭喜。”   陆柔真不禁一怔:“大夫,喜从何来?”   张大夫抖着一部花白大胡子,笑着站了起来:“三小姐,你这是喜脉啊!”   陆柔真登时睁大了眼睛:“喜脉?”   不等张大夫回答,她立刻想起自己上个月的确是没来月事;然而这一年里月事一直是时有时无,所以她也不曾在意。   张大夫笑容可掬的又道:“现在才不过两个月左右,三小姐找些育婴书籍来看,学习学习保胎方法,也就可以了。”   陆柔真随之起身,脸上红红的,一只手不由自主的便捂上了小腹:“大夫,不会有错吧?真的是喜脉?”   张大夫很了解少奶奶们的心事,听了这话,也不见怪:“三小姐,我行了几十年的医,还能不识喜脉吗?”   陆柔真又羞又喜,一颗心怦怦乱跳。一团和气的送走了张大夫,她明知道对方是位高明医生,然而坐立不安的在房内熬过中午,她趁着聂人雄外出未归,乘坐汽车跑去外国医院,又重做了一次检查。   喜讯再次得到确认,她乐得喉咙开了闸,在医院内狠狠的吐了一场。一边对着看护妇道歉,一边快步溜出医院,她坐上汽车打开车窗,就觉秋高气爽,正是好个艳阳天!   第 49 章   聂人雄听闻陆柔真有了身孕,登时就乐懵了。   当时他正站在大客厅里,面前长桌上摆着几大皮箱银元,乃是一笔刚刚到手的外财。陆柔真下了汽车走回宅内,正好与他相遇。她笑眯眯的忍了又忍,没忍住,踮着脚凑到他的耳边,嘁嘁喳喳的报告了喜讯。   聂人雄含笑看她,两只眼睛放出光芒,然而问出话来,语气却是平淡:“真的?”   陆柔真点了点头,小声笑道:“我也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快,所以刚刚又去了一趟德国医院。”   聂人雄欲言又止的舔了舔嘴唇,随即转身从大开的皮箱中抓起一把银元,不由分说的塞给了桌边的田副官。田副官吓了一跳,后退一步还不敢要。聂人雄不管不顾的松了手,在银元落地的铿锵声中又抓一把,这回开始向屋内的卫士们分发。发到最后手中空空,他停在门口的机要秘书面前,扯出胸前口袋里的金壳子怀表给了对方。机要秘书战战兢兢的接了怀表,莫名其妙的问道:“沐帅,您有喜事?”   聂人雄低头笑了一下,然后回身面对房内众人,声音不高的说道:“诸位,我的太太要生小孩子了!”   陆柔真登时把脸一红,没想到他说起话来毫无避讳。而在房内众人爆发出来的道喜声中,聂人雄抬手一指皮箱,吩咐田副官道:“今天我高兴,这钱我不要了,抬出去给大家发掉。”   然后他要带着陆柔真回房休息。陆柔真刚迈一步,他在一旁便伸手作势要扶;众目睽睽之下,陆柔真羞得脖子都红了。及至走出客厅大门,聂人雄几大步跳下门前石阶,随即转身向她伸出手去,口中又道:“太太,慢点,慢点。”   陆柔真握住了他的手,笑也不是怒也不是。待到两人走得远了,她才低声怨道:“你这东西真不知羞。太太怀孕了,也值得你满屋子宣扬?”   聂人雄仿佛直到此刻才清醒过来。清醒过来的他开始咧着嘴嘿嘿的笑,陆柔真扭头看了他好几次,每次都见他露出一口白牙,笑得发憨,像个傻头傻脑的半大孩子。   于是她也笑了,一颗心软的快要融化。在她眼中,他太可爱。   这时,聂人雄忽然又说了话:“柔真,你累不累?我背你回房去?”   陆柔真软绵绵的捶了他一拳:“你少大惊小怪。这条路我哪天不走上好几遍?”   回房之后,聂人雄整整一下午都没有再出门去。陆柔真换了衣裳洗了把脸,又饿又没有食欲,喝过一碗豆乳之后便想上床休息。聂人雄长长的躺在一旁陪她,而陆柔真歇了一阵,又把方才的事情想了起来——聂人雄实在散漫,几大箱子的巨款,居然一高兴就尽数给了下属,早知如此,自己不如忍到现在再说;不过也不必太指责他,他自己既然能挣,自然也就享有花销的自由,况且散财的原因全是为了自己高兴,又不是花到了外边女人身上。   陆柔真开动脑筋,把一团道理分析的头头是道。头脑既清楚了,内心也随之平静下来。她和聂人雄搂着抱着,开始窃窃私语的展望未来。说着说着,却又笑闹起来,聂人雄算着日子,末了拥着她说道:“太太,我那一炮,打得真是够准!”   陆柔真愣了一下,紧接着反应过来,就去捏了他的嘴唇:“好啊,你还敢胡说八道!”然后她也压低了声音:“小声一点,当心外面有人听了笑话。”   从此以后,聂人雄越发恋着陆柔真,能不出门便不出门。而陆柔真回到娘家宣布喜讯,旁人各怀心思,姑且不论,陆克臣身为父亲,倒是真心实意的高兴了一场——他年纪越大,越爱小孩。长子夫妇总不生育,二女嫁了个外交官,常年不在国内,有了外孙也轮不到他看;如今三女怀了身孕,他身边总算是快要有了隔代人,怎不兴奋喜悦?叼着烟斗在房内来回踱了三圈,他也不好像个妇科医生似的太过多嘴,只能保持着威严说道:“再过几个月,可以让你三姨娘到你那里帮忙。这种事情没有长辈指导,是不成的。”   陆柔真笑着答道:“是,爸爸。”   陆克臣继续满屋子兜圈,喷云吐雾的又问:“聂人雄怎么没来?”   陆柔真抬手在鼻端扇了扇:“我们原本说好今天同来,可是临出门前,他被总统叫了过去,我等不得,就先来了。他很不过意,让我给您带好,还说等到明后天清闲了,再来看望您。”   陆克臣取下口中烟斗,下意识的舔了舔门牙,然后背对着三女说道:“不必,让他忙去吧。”   从此往后,陆柔真享受起了至高待遇;虽然呕吐的频繁激烈,然而心情终日喜悦舒畅,生理上的痛苦也就可以忽略。况且呕吐也是有期限的,过了那一阵子,也就好了。   聂人雄无事时总是盯着陆柔真看。他觉得陆柔真很奇妙——一个活人,居然从来不说欠揍的话,从来不干可恨的事;而且从早到晚总是打扮的一丝不乱,行动坐卧都有美感。她胖了,面如满月,新制的衣裳也比先前宽了一个尺码,有时察觉到了聂人雄的注视,她会抬头望着他一笑。聂人雄迎着她的目光,就见她的眼睛透明清澈如同水晶,丰润的面孔白净透亮,是夜空中一轮皎洁的满月。   当陆柔真隐隐显出肚子之时,阮氏夫妇回来了。   聂人雄没想到他们会把蜜月度得如此漫长,从走到回,北京已然换了一个季节。这天下午他得了闲,亲自要去看望阮氏夫妇。汽车停到那处两进大院子门前,他轻车熟路的走了进去,结果发现家中只有阮平璋一个人。   “哟!”他皱着眉头望向前方:“你这是什么德行?”   阮平璋从后院迎了出来,两个眼圈全是乌青的。揎拳捋袖的面对了聂人雄,他劈头便骂:“姓聂的,你养的那是个什么东西!他妈的一言不合,说打就打!看着是个小丫头片子,其实力拔山兮气盖世,整个儿就是一个母霸王,差点没把我眼珠子打出来!”   聂人雄被他骂惯了,所以也不真恼,直接反问:“怎么着?你让小铃铛给打了?”   阮平璋气愤愤的一跺脚:“岂止是打了?打完之后,她还跑了!”   聂人雄背了双手,摇头晃脑的问他:“她为什么打你?”   阮平璋把手一摊,做了个西洋化的造型:“我怎么知道?我一天要说那么多话,我还得记住哪句话说的对,哪句话说的不对吗?聂人雄,我告诉你,养不教、父之过。你毕竟是她的干爹,这混账丫头对我百般欺压,你是有责任的!”   聂人雄把眼一瞪:“你想怎么样?我好好的一个丫头给了你做老婆,你还反咬一口,想讹上我吗?你看你那个模样,哪一点配得上小铃铛?”   阮平璋气得恨不能发疯:“真是墙倒众人推、鼓破万人擂。当年我好歹也是你的参谋长,现在可好,连小铃铛都配不上了!”   聂人雄懒得和他再算旧账,直接问道:“小铃铛跑到哪里去了?”   阮平璋怒道:“不知道!”   聂人雄点了点头,扭头便走,一边走一边又道:“过两天你去趟公安局。”   阮平璋拔脚追上:“我去公安局干什么?我又犯了什么事了?”   聂人雄一步迈过门槛:“屁话!我在公安局给你找了个职位,你他妈的爱去不去!”   聂人雄满城寻找小铃铛,末了在东安市场内的一家大咖啡店里,他把小铃铛堵了个正着。   兴许是换了几个月水土的缘故,小铃铛居然长高了一寸多,越发显得胳膊腿儿修长,脸却还是娃娃脸。一名西装少年坐在她的对面,聂人雄进入雅间之时,两人正拿着刀叉连吃带喝。   冷不防的见了一身军装的不速之客,少年吓了一跳,看着聂人雄说不出话。而聂人雄直接对着他一挥手:“起来,出去!”   少年犹犹豫豫的看了小铃铛一眼,见她一言不发,便战战兢兢的放下刀叉,围着餐巾站了起来。聂人雄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推出雅间,然后一屁股占据了他的座位,望着小铃铛问道:“这小子是谁?”   小铃铛满不在乎的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:“叫不上名字,反正原来见过几面。”   聂人雄叹了口气:“丫头,你嫁人了,不是在家的姑娘了,知不知道?”   小铃铛划了火柴点燃香烟,深吸一口呼出淡蓝烟雾:“嫁人了又怎么样?”   “嫁了人,就该好好过日子!”   小铃铛冷笑一声:“那陆家姐姐又怎么算?”   聂人雄哑然片刻,最后答道:“她有我,你有谁?”   此言一出,小铃铛沉默了。良久之后,她在玻璃烟灰缸中按熄了烟头,同时轻声答道:“我谁也不需要。”   聂人雄说道:“既然如此,你当初就不该闹着结婚。婚姻是人一辈子的大事,尤其你还是个女人……”   小铃铛听到这里,骤然抬头凝视了他——原来他也知道她是个女人!   小铃铛在人生的前十二年中,从来没有留意过自己的性别,身上衣裳披一片挂一片的,露了肉也不在乎,因为人一旦饿昏了头,也就顾不上了羞丑。   后来她从了军,也依旧是假小子的做派。唯有在聂人雄面前,她才能意识到自己是个小姑娘。小姑娘应该是怎样的,她不知道,甚至连个学习效仿的榜样都没有。于是她把头发烫成狮子狗,脸上脂粉搽得左一层右一层,捏着纳鞋底子用的大钢针扎耳洞。她是拼了命的想要美化自己,可是没有用。在干爹面前,她永远都是一厢情愿。   所以在一败涂地之后,她就又迷茫了。阮平璋贫嘴恶舌的讨人厌,她就出拳将其打成了乌眼青。做妻子的,似乎不该这样对待丈夫。不过小铃铛做不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哀怨模样,打就打了,打得痛快。   “干爹。”她毫无预兆的转移了话题:“给我找点事做吧!”   聂人雄没听明白:“你要干什么?”   小铃铛直截了当的说道:“我在家里坐不住,天天逛街也没意思。”   聂人雄直接喝斥一声:“你回家过日子去!”   陆柔真听说了小铃铛的苦闷,便主动邀她出门,去妇女赈济会里做义工。有闲情加入这种组织的妇女,自然都是受过教育的少奶奶阶层。小铃铛在里面混了几天,只觉自己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。回到家里,和阮平璋又是好一阵歹一阵,总不能情投意合。   聂人雄看她明明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,然而身体里面住了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灵魂,很不让人省心。把她揪到面前骂了一顿,他无可奈何的真给她找了个差事——天气越来越冷了,他把承办军服的事情交给了她。   小铃铛有了事做,果然安稳下来,而且雷厉风行,比那普通军官还要得力,不许外人轻易揩了油去。顺顺利利的办好了几万人的军装棉衣,她一时间有了名气。提起聂家军中这位大小姐,知情的人全都慨叹不止,把她当成一条好汉来看,有人夸,也有人骂。   第 50 章   孟庆山师长拿着一条军用毛巾,满头满脸的擦汗。这是新一年的六月时节,刚被调进参谋处的杜希贤副官坐在前院廊下,身边卧着一条黄毛黑嘴的小狗。   “杜参谋啊!”孟庆山一边痛擦,一边拿着杜希贤消遣:“听说你前一阵子,看上了个大姑娘?”   杜希贤一听这话,立刻扭开脸去垂下眼帘,从头到脚一派忧郁;脚边的小狗摊开四爪肚皮贴地,拳头大的狗脸皱成一团,看着也是十分苦闷。   原来聂人雄虽然对杜希贤是百般的看不上,但看在小铃铛的面子上,还是在年初把他提拔起来,送去了参谋处。杜副官陡然变成杜参谋,自然得意。而仕途既然通畅,他又有了三十来岁的年纪,便春心萌动,瞧上了附近女子中学里面的一位女学生。扭扭捏捏的窥视跟踪良久之后,他在一个春天的午后鼓足勇气,把人家女学生堵在了胡同里,结结巴巴想要表白。   他当时到底说了什么,外人不得而知。反正从翌日起,那女学生就再没去过学校。他等了几天,实在熬不得了,想要亲自登门拜访对方家长;哪知走去一问,女学生一家竟然已经远远搬走。   至此,他彻底宣告失恋。   因为参谋处也根本无事让他参谋,所以他长久的住在北京阮宅,养了一条狗崽子作伴。小铃铛倒是很护着他,隔三差五给他钱花。然而物质上的丰富,并不能弥补他心灵的空虚。他百无聊赖,时常长吁短叹。说来也奇,他一旦叹气,聂人雄必定驾到,而且必定把他抓个正着。他怎么说话都是错,自然也就逃不了一顿臭骂。   孟庆山见他愁眉苦脸,很觉有趣,继续追问:“我还听说,你把人家吓跑了?”   杜希贤深吸了一口气,正是要叹不叹,不想外面忽然跑来一名副官,高声嚷道:“报告师座,大小姐回来了!”   孟庆山立刻抛下杜希贤,转身快步走出大门。一辆黑色汽车不前不后的停到他的面前,他伸手打开后排车门,弯腰向内笑着呼唤:“大小姐?我可等你好一阵子啰!”   一条修长的腿伸出车门踏上地面,穿着浅色单薄骑马装的小铃铛探身下车,一头黑发没有烫,女学生似的剪成齐耳长度。对着孟庆山一扬小尖下巴,她开口问道:“孟叔叔,你等我做什么?”   孟庆山笑道:“我等你发军饷呗!”   小铃铛一挑眉毛:“你应该去找干爹!”   孟庆山摆了摆手:“大小姐,别支着我跑弯路了。沐帅现在忙得……”他抬手在胸前做了个太极云手的动作,表示聂人雄已经忙成天翻地覆:“纵算我去找了沐帅,沐帅不还是要把我打发回来?你是沐帅的钱袋子,我不认别人,就只找你。”   小铃铛连连摇头:“你说我是钱袋子,我不否认。可是几十万的款子,我不敢自己做主。”   孟庆山知道她肯定能做主,所以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,开始追着小铃铛纠缠不休。小铃铛去年初冬承办了军服之事,因为办得漂亮,所以一发不可收拾,由军服而军火,最后连军饷都把持住了。凭着小丫头的身份,聂人雄不能说的话,她敢说;聂人雄不能做的事,她敢做。做对了自然是好,做得不对,旁人也不好和她一般见识。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,所以天不怕地不怕,在聂人雄的默许之下,把居功自傲的老兵油子们制了个服服帖帖。   正在小铃铛与孟庆山讨价还价之时,院外又起了汽车喇叭声音,却是阮平璋也回来了。   阮平璋穿着一身天蓝色锦云葛长袍,小分头梳得乌黑锃亮,配着一张干干净净的面孔,看着倒是颇为体面。进门之后听说孟庆山来了,他怕老兄弟们说不出好话,故而在前院停了脚步,转身去问杜希贤:“沐帅府里来消息了吗?”   杜希贤挺讲规矩,起身答道:“消息还没有,不过说是夫人今明两天就生。”   阮平璋听他言语不伦不类,便是没有深问。犹犹豫豫的摸了摸下巴,他依稀听见后院房内说得热闹,便索性扭头出门,直奔聂宅去了。   阮平璋抵达聂宅之后,先把田副官逮住问了消息。田副官热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,军装领子都被汗水浸软了:“夫人早上还好好的,饭后还吃了一大把小樱桃,哪知吃完樱桃就疼起来了,亏得总理府三姨太一直在这里……现在日本产婆也都来了……热死我了。”   阮平璋松开了他:“热你就脱嘛!”   田副官无言的扯了扯衣领——他素来比黄花大姑娘还要谨慎,他才不脱。   正当此时,聂宅正门又起喧哗,却是张世林带着张大夫走了进来。张大夫此刻其实并无实用价值,但是有他长须飘然的站在那里,便可让人心中安定许多。阮平璋见这二人步履匆匆,仿佛是个很郑重紧急的模样,便退到一旁,不肯进入内宅搅扰聂人雄。   聂人雄双手握着拳头站在大太阳下,一张脸却是苍白。房内的惨叫一声递一声,全是撕心裂肺嚎出来的,声声仿佛都带了血。他想进去瞧瞧陆柔真,然而陆柔真早早就放了话,绝不许他进房。陆霄汉本是早上跑过来玩的,没想到赶上三姐生产,只好陪他站在一旁,皱着眉头咬着牙。   他在外面受着煎熬,陆柔真在房内更是死去活来,日本产婆围着她百般舞弄,可她毫无知觉,就单是疼。三姨太太是生产过的,这时便是守在一旁。又一阵大浪似的剧痛袭来,几乎让她窒息。她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,耳边嗡嗡的响,叫声却是低了,因为气息已经不足,一口气呼出去,竟然无力再吸。   她什么都听不见、什么都看不见了,可是在茫茫的苦海之中,却是忽然分辩出了聂人雄的声音——聂人雄似乎是在呼喊着自己的名字!   猛的吸进一大口气,她睁大眼睛扭过头去,对着身边的三姨太太低声说道:“别让他进来……让老五拦着他……“   房内弥漫着潮热的血腥气,她自己的面目也是痛苦成了扭曲狰狞。她不能让聂人雄看到这样狼狈丑陋的自己,她怕自己会吓到他。   三姨太太果然应声传话。陆霄汉素来很听三姐的话,此时便从后方搂住了聂人雄的腰,用着变声期的粗嗓子喊道:“三姐夫,三姐不让你进,你别乱闯!”   聂人雄一把扯开他的手臂,回头吼道:“她都没声音了!”   话音落下,房内传出一声颤巍巍的呻吟,隔着紧闭窗扇和低垂窗帘,几乎似有似无。陆柔真彻底说不出话了,只能是竭尽全身力量,挣了命的直着嗓子发声。三姨太太站在床边,这时就见她直勾勾的瞪圆了眼睛,表情堪称凶恶,不禁十分心惊;殊不知她是暗暗咬紧牙关,正在积蓄气力。   她太疼了,人是能够活活疼死的,她现在便已经有了濒死的感觉。她不敢松劲,一旦放松便要腾云驾雾堕入黑暗。双手向下抓住床单,她随着产婆的指挥,咬牙切齿的用力——她舍不得死,好日子刚刚开始,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死!   与此同时,聂人雄忍无可忍的冲到门前,一脚踹开了房门!   “咣当”一声过后,尖锥锥的婴儿哭声骤然响起;聂人雄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停了步伐,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不看孩子,直奔陆柔真而去。   陆柔真气息奄奄的仰卧在床上,只对着他笑了一下,然后实在是力不能支,闭上眼睛便睡了过去。   三姨太太让产婆把红赤赤的婴儿抱到了聂人雄面前,口中笑道:“姑爷,恭喜你了,是位千金。”   聂人雄胡乱一点头,对那婴儿一眼不看,只顾着弯腰扯起床单一角,给陆柔真擦汗。三姨太太见状,心中便是七上八下——陆家那种文明家庭,自然是男女平等,儿子女儿一样的疼。可三姑爷是个粗鲁武人,离“文明”二字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,会不会重男轻女,不把这小婴儿放在眼里呢?   三姨太太心存疑虑,不好多说,只得把婴儿交给了奶娘。正当此时,外面忽然有人嚷了起来:“总理来了!”   陆克臣听闻三女今日生产,心里如同长草一般。在国务院内转了个圈,他忍无可忍,乘上汽车便赶了来。产房依然龌龊,不是他能进的,于是他直奔外孙女而去。   外孙女也看不出是像了谁,乍一看就是一只红皮小猴。陆克臣素来都是偏爱女儿,故而如今见了此猴,真是心花怒放,并且一口咬定:“这个孩子,长得和柔真一模一样。”   在接下来的几日内,聂人雄依旧是不看孩子,因为太太被这孩子折磨苦了,险些断送性命。陆柔真先也以为他是重男轻女,然而仔细一问,却是为了这个缘故,不禁哭笑不得:“傻东西,女人生孩子,本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里的事情。又不是孩子强迫了我,一切全是我自愿,你迁怒于她做什么?”   聂人雄坐在床边,郑重其事的看着她的眼睛说道:“如果往后生孩子都要这样受罪,那就再也不生了。”   陆柔真轻飘飘的打了他一下:“越说越没谱,不怕让人听了笑话。”   如此过了半个来月,聂人雄眼看陆柔真渐渐恢复元气,也能有说有笑,便将自己对孩子的一份怨恨放了下去。这天傍晚,他正在院内踱步乘凉,忽见奶娘抱着孩子从前方廊下经过,就很好奇的快步走了过去。对着奶娘怀中的白嫩婴儿上下审视了半天,他直通通的开口便问:“这是我那丫头吗?”   奶娘当即就骇笑了:“总司令,这可不就是您的大小姐?”   聂人雄不假思索的又问:“怎么长的这么像我?”   此言一出,不但奶娘忍俊不禁,连房内的陆柔真都忍不住高声笑道:“沐同,你又冒傻气了。”   聂人雄很认真的盯着婴儿,就见这孩子头发乌黑,睫毛极长,皮肤白到透明,正是个娇怯怯的小崽子。双手从奶娘怀中抱过婴儿,他像托着一块肉似的转身迈步进房,走到床边弯下腰道:“柔真,你看,真的像我。”   小婴儿不哭不闹,仰面朝天的吐了个口水泡泡。陆柔真轻轻的在她脸上亲了一下,然后笑着望向聂人雄:“沐同,孩子还没有名字呢,你是做爸爸的,你来想一个吧。”   聂人雄垂下眼帘看着婴儿,忽然笑了一下,轻声说道:“柔真,真是奇妙,她既有你的血,也有我的血。”   陆柔真柔声说道:“所以都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嘛。”   聂人雄没有听过这些浪漫言辞,不过深以为然的点了头:“对,真是结晶。”   聂人雄的文化水平,仅是认字而已。陆克臣在家沉吟几日,倒是给外孙女想出了名字。这日他来到聂宅,一边逗着婴儿,一边对聂人雄说道:“就叫无瑕吧。将来若是有了妹妹,就叫无邪,再有了妹妹,就叫无忧。”   聂人雄丝毫没觉出这名字好听,不过也不在意。及至岳父离去了,他忽然有了灵感,给女儿起了个乳名,叫做小樱——因为她娘吃了一把小樱桃之后,就提前生下了她。   婴儿如同种子,种子是撒进土里就发芽,婴儿也是落地就要生长。到了满月这天,聂人雄大办宴席,小铃铛也带着一副金锁来了。亲亲热热的见了小樱,她发现这孩子虽然目前还是小头小脸,然而五官模子,分明就和干爹一模一样。   她心中一酸,爱起了这个孩子。小樱和她也亲,见了她就伸出两只小手,笑得叽叽嘎嘎。她对着小樱做了个鬼脸,小樱更高兴了,哈哈大笑之余当场尿了一大泡,尿布都没兜住,湿了奶娘一身。   这时,聂人雄走了过来,在她头上摸了一把:“丫头,这回你是姐姐了。”   小铃铛听了这话,不知怎的,眼中忽然一热,几乎流下泪来。状若无事的抬头面对了小樱,她岔开话题笑问:“小樱这么小,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?”   聂人雄心不在焉的答道:“很快的。”   聂人雄说是很快,事实上也的确是快;因为到了第二年的开春时节,他便可以带着太太和女儿逛公园去了。   陆柔真在月子期间处处小心,所以身体恢复的很好,竟比先前更加健康,只是略胖了一点,再瘦不回去。穿着一件嫩柳色的长夹袍,她神情恬静,面如朝霞,正是一位美丽少奶奶的标准像。   聂人雄高高大大的走在她的身边,试图让小樱坐上自己的一侧肩膀。陆柔真看他淘气,生怕他一个不慎摔了孩子;然而聂人雄很有把握,一定要把女儿高高的扛到肩上。春风拂动绿柳枝梢,引得小樱不住伸手去抓,偶然一下抓住了,她就高兴的张开嘴巴大笑,露出四颗新生的小牙。陆柔真抬头望向女儿,见她眉睫乌浓,皮肤雪白,虽然年纪还小,可是已经有了鼻梁,显然是个美人坯子,便心满意足的也随之微笑了。   抬手挽住聂人雄的手臂,她轻声细语的说道:“晚上如果不冷,我们带着小樱去看爸爸吧!”   聂人雄微笑点头:“好。”   陆柔真又道:“明天我去劝劝小铃铛,你也把阮先生找回家去。不过是言语上有了一点冲撞,何至于要打成那个样子?”   聂人雄笑道:“不用劝,小铃铛明天要去承德。两人分开三五天再见,自然就和好了。”   陆柔真听了这话,便不再多说。而聂人雄一手向上护住小樱,一手抬起来揽住了陆柔真的腰。温暖的春风扑面而来,他情不自禁的对着陆柔真一歪头,撒娇似的哼哼唤道:“太太啊!”   陆柔真立刻转向了他:“怎么了?”   他不大好意思的笑了:“没什么,我爱你。”   ——本文完 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━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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